第二章 黃梨洲 附:陳幹初 潘用微 呂晚村傳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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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又謂「正心不可有功,功在誠意」,明背大學,亦不可訓。

    恕谷又雲:「潘用微言朱子近羽,陸子近缁,與習齋說不謀而合。

    」此據其抨彈宋儒言之也,語見後集醒葊文集序。

     恕谷竟以潘氏為過于朱陸,不可謂非潘氏身後一知己矣。

    然謂其「未明聖學,置禮樂兵農不講,則力行人倫日用亦祇自了,而悲天憫人無具以救」,此論最深而允。

    潘氏謂「陽明之學,覺無擔當天下之力,其門人多喜山林,無栖皇為世之心,即見其為學病處」。

    而求仁錄惟以強恕反求為說,自謂渾是平常,渾是平實,不悟平常平實、忠恕孝弟固不足以盡孔孟,不足以盡聖學,亦未見可以擔當天下也。

    孔孟在當時,自有其斡旋天地、轉移世運之力,若孔孟而僅曰強恕反求,忠恕孝弟,則孔孟亦鄉黨自了,安見其為悲天憫人、擔當天下者哉?其後戴東原為孟子字義疏證,力辨宋儒言理之非,意亦謂孔子之道,忠恕反躬而已。

    焦裡堂、淩次仲、阮伯元衍其說。

    然幹嘉以來諸儒精力,多耗于文字之考釋,則其所謂忠恕反躬者,并不能着意于人倫日用之力行,其無當于恕谷之所謂悲天憫人之具,與用微所謂擔當天下者益可知。

    抑習齋、恕谷以古人之禮、樂、射、禦、書、數為聖學,亦不免迂闊不切時務。

    其所謂悲天憫人之具者,亦空有其意耳。

    戴東原同時有章實齋,頗見戴學之弊,而唱「六經皆史」之說,伸禮貴當時之義,似較顔、李為勝。

    然實齋專業文史,其實猶東原之專業經義,非固有悲天憫人之志、擔當天下之意也。

    凡大學所謂家、國、天下,宋儒以來所論萬物一體,幹嘉而降,此意荒矣。

    内聖外王,于何遇之![理學風氣之衰頹]惟恕谷之評用微,誠可謂空谷絕響,而梨洲之辨,仍徘徊于本體渺茫之說,宜乎不足以折服用微之心矣。

     梨洲又有壽張奠夫八十序,文作于辛亥康熙十年,梨洲年六十二,文收文案外卷。

    有雲: 昔之為佛者,非直以佛氏之說為孔子之說,則以佛在孔子之上,是以佛攻儒。

    今之為佛新時代學風開先仍在梨洲不在潘陳者,必先以辟佛之說号于天下,而後彈駁儒者不遺餘力,是假儒以攻儒。

    魑魅罔兩,接迹骈肩,而出沒于白晝之下,未有甚于斯時者也。

    人心恒勝于怠,先儒以持敬救之,彼其言曰:「是有方所之學也。

    」人情日趨于動,先儒以主靜救之,彼其言曰:「此盤桓于腔子中者也。

    」 此舉主靜為盤桓于腔子中,持敬為有方所,皆指用微。

    而梨洲比之白晝之魑魅,可謂大聲呵斥不遺餘力矣。

    然梨洲又謂奠夫主教證人書院五年,「時風衆勢,不聞有所鼓動」。

    而深嘅于「彼一時,此一時」,鼓動之不易為力。

    又稱:「劉伯繩嘗謂餘曰:『士生斯世,不求以吾身利天下,苟吾身不為天下之害,斯已矣。

    』」可證其時梨洲諸人牢守蕺山門戶,講敬靜,主慎獨,已成潮流之逆轉,用力多而成功少;故遂發此牢騷語。

    即其高第弟子如萬季野、鄭南溪,于潘氏書終不忘情,亦不以梨洲之深斥為然。

    一時學風既變,雖有大力,莫可如何。

    而梨洲晚年,亦不免折入平昔所不予贊許之新說。

    而宋明理學之竭而難反,亦可見矣。

    然陳、潘諸人雖其持論極度指斥向來諸儒蹈虛落空之病,而梨洲為學則早已走務博尚實之路。

    故論新時代學風之開先,梨洲影響,仍自在陳、潘諸人之上。

    此又論當時諸人議論異同者所不可不知也。

     三、呂晚村 小傳 呂留良,字莊生。

    又名光輸,字用晦,号晚村。

    浙江石門人。

    生崇祯二年己巳正月,卒康熙二十二年癸亥八月,1629-1683年五十五。

    本生祖父熯,淮府儀賓。

    國變,先生年十六,散萬金結客,往來湖山間,備嘗艱苦,怨家以此讦先生,從子亮功竟自引服論死。

    先生幸存,不得已,易光輸名,順治十年癸巳,出就試,為諸生。

    乃課兒讀書于家園之梅花閣,與鄞縣高旦中、餘姚黃梨洲、晦木兄弟、同裡吳自牧孟舉諸人以詩文相唱和。

    嘗作詩曰:「誰教失腳下漁矶,心迹年年處處違。

    雅集圖中衣帽改,黨人碑裡姓名非。

    苟全始信譚何易,餓死今知事最微。

    醒便行吟埋亦可,無慚尺布裹頭歸。

    」至丙午,遂以前詩示學官陳執齋,告以将棄諸生,囑為善全。

    複作詩有「甑要不全行莫顧,簧如當易死何妨」之句,自是歸卧南陽村,與桐鄉張考夫、鹽官何商隐、吳江張佩蔥諸人,共力發明宋學,以朱子為歸。

    戊午,清廷舉鴻博,浙省以先生薦,誓死拒之,得免。

    庚申,郡守複欲舉隐逸,先生乃翦發為僧。

    名耐可,字不昧。

    越三年癸亥,作祈死詩六篇。

    末章雲:「作賊作僧何者是,賣文賣藥汝乎安。

    」竟卒。

    見張符骧呂晚村先生事狀,收碑傳集補卷三十六。

    餘據行略,附呂用晦文集後。

    及雍正時,以曾靜之獄,剖棺戮屍,并殺其二子。

    葆中戮屍,毅中斬決。

    著述皆禁毀。

     呂晚村與梨洲兄弟之交遊 晚村與晦木訂交,在順治十六年己亥。

    見呂用晦文集卷六友硯堂記。

    翌年庚子遂因晦木而識高旦中及梨洲。

    是年晚村作賣藝文,記與晦木、旦中相約賣藝為活事。

    并謂: 東莊晚村别字有貧友四,為四明鹧鸪黃二晦、槜李麗農黃複仲、桐鄉殳山朱聲始、明州鼓峯高旦中……東莊貧或不舉晨爨,四友又貧過東莊。

    獨鼓峯差與埒,而有一母、四兄弟、一友、六子、一妾,乃以生産枝梧其家,而以醫食其一友,友為鹧鸪也。

    鹧鸪貧十倍東莊,而又有一母、五子、二新婦、一妾,居剡中化安山,有屋三間,深一丈,闊纔二十許步,床、竈、書籍、家人屯伏其中,烈日、霜雪、風雨流下遶攻其外,絕火動及旬月,室中至不能啼号,鼓峯雖以醫佐之不給也。

     [黃呂之隙末]其言之娓娓如此,其相與之友誼蓋甚摯矣。

    梨洲跋晚村友硯堂記自稱「契弟」,亦見晚村集。

    壬寅,晚村課兒讀書于其家之梅花閣。

    癸卯,梨洲來,有水生草堂唱和詩,共選宋詩鈔。

    又明年,甲辰,梨洲、晦木與高旦中至語溪。

    晚村家所在乙巳、丙午皆館語溪。

    梨洲在語溪凡三載,與晚村過從蓋甚密。

    晚村丙午棄舉,翌年丁未,梨洲與姜定庵、張奠夫複興證人講會,而晚村此後即招張楊園館其家。

    自是梨洲以王、劉學統自承,而晚村則一意程、朱,兩人講學宗旨漸不合,而卒緻于隙末焉。

    庚戌,高旦中卒,梨洲為作墓志銘,見文案卷三言其行醫,工揣人情,未必純以其術。

    銘辭謂「日短心長,身名就剝」。

    或請梨洲改易,梨洲與李杲堂、陳介眉書,見文案卷二力言不可。

    晚村以此深诋梨洲,謂:「旦中為友提囊行市,所得辄以相濟,友望之益深,至不能副,則反緻怨隙。

    」呂用晦續集卷三質亡集小序。

    又暢述其事于與魏方公書。

    呂用晦文集卷二并謂:「太沖嘗遣其子名百家字正誼者納拜旦中門學醫,太沖既标榜之,又使其子師事之,及其死,乃從而掎摘之。

    驅使于生時而貶駁于身後。

    」又謂:「梨洲托貴人為二子百家、百學援閩例,貴人偶誤記納百家正誼為二,今改百學名百家以應之,非昔之百家矣。

    」按:今學箕初稿署名「百家主一,原名百學」可證。

    然此可勿深譏。

    即晚村子葆中,亦複應試出仕。

    晚村凡七子,葆中即長子公忠改名。

    康熙丙戌進士,官編修。

    曾靜獄起已先死,與父俱戳屍棄身草野,不登宦列,惟先朝遺老之及身而止。

    其曆世不屈者則殊少。

    既已國亡政奪,光複無機,潛移默運,雖以諸老之抵死支撐,而其親黨子姓,終不免折而屈膝奴顔于異族之前。

    此亦情勢之至可悲而可畏者。

    [遺民世襲之艱難]徐狷石謂應潛齋:「吾輩不能永锢其子弟以世襲遺民,亦已明矣。

    然聽之則可,又從而為之謀則失矣。

    」鲒埼亭集外編卷三十題徐狷石傳。

    悲哉言乎!惟自今論之,則「聽之」與「為之謀」,亦幾于五十步與百步也。

    若必以此追議諸老,則亡國之下終無完人矣。

    陸稼書謂:「思山濤『天地四時猶有消息』一語,未嘗無理,但就嵇紹言之,覺消息得太快耳。

    」年譜定本卷下陸氏不肯聽晚村忠告,出仕清廷,其論如此。

    應、陸皆理學正儒也。

    故知晚村發明朱學語,真為當時巨霆。

    然秋風起,霆擊無所施矣。

    此以見國命之不可一日中斷,政權之不可一日外移。

    否則雖以白山黑水一小蠻族,尚足以高踞橫跨于我上,而宛轉及于二百數十年之久。

    其祚運且與漢唐比隆,而我亦淡焉忘之,習焉安之焉。

    此豈不至可悲而可畏之事耶!且清初諸老講學,尚拳拳不忘種姓之别,興亡之痛,家國之治亂,身世之進退。

    而幹嘉以往,則學者惟自限其心思于文字訓诂考訂之間,外此有弗敢問。

    學術思想之轉變,亦複遷移默運,使屈膝奴顔于異族淫威之下而不自知,是尤可悲而可畏之甚者也。

    即如梨洲兄弟之仰活于高旦中之賣藝,其事亦可悲。

    晚村與梨洲始親終隙,凡所雲雲,固可勿深論耳。

    梨洲制行不如船山、亭林諸人之卓,晚節誠多可譏,晚村詩集中尚多涉及梨洲事,此不備詳。

     [黃呂隙末之又一傳說]抑餘讀鲒埼亭集記黃、呂隙末事,又别有說者。

    其言曰: 初,南雷黃公講學于石門,其時用晦父子俱北面執經。

    已而以三千金求購淡生堂書,南雷亦以束修之入參焉。

    交易既畢,用晦之使者中途竊南雷所取衛湜禮記集說、王偁東都事略以去,則用晦所授意也。

    南雷大怒,絕其通門之籍。

    用晦亦遂反而操戈,而妄自托于建安之徒,力攻新建,并削去蕺山學案私淑,為南雷也。

    近者石門之學固已一敗塗地,然坊社學究,尚有推奉之謂足以接建安之統者。

    弟子之稱,狺狺于時文批尾之間,潦水則盡矣,而潭未清,時文之陷溺人心一至于此,豈知其濫觞之始,特因淡生堂數種而起,是可為一笑者也。

    然用晦所藉以購書之金,又不出自己而出之同裡吳君孟舉。

    及購至,取其精者,以其餘歸之孟舉。

    于是孟舉亦與之絕。

    是用晦一舉而既廢師弟之經,又傷朋友之好,适成其為市道之薄,亦何有于講學也!外編卷十七小山堂祁氏藏書記。

     謝山熟于鄉邦文獻,其言容有自。

    而餘則頗疑其說之不信。

    何者?謝山謂晚村北面執經于梨洲,梨洲怒而絕其通門之籍,不徒于晚村集無征,即梨洲集亦無迹象可求,可疑一也。

    晚村集附梨洲友硯堂一跋,自稱「契弟」。

    晚村有與黃太沖兩書,文集卷二一方交厚,一已成隙,亦均朋友平輩之詞,絕不似所謂北面執經者,可疑二也。

    至買祁氏書,梨洲年譜及文集天一閣藏書記文約卷四均言及。

    藏書記雲:「祁氏曠園之書,初庋家中,不甚發視。

    亂後遷至化鹿寺,往往散見市肆。

    丙午,餘與書賈入山,翻閱三晝夜,餘載十捆而出。

    經學近百種,稗官百十冊,而宋元文集已無存者。

    途中又為書賈竊去衛湜禮記集說、東都事略。

    山中所存,惟舉業講章、各省志書,尚二大櫥也。

    」年譜所記亦大略相同,與謝山雲雲不一,可疑三也。

    陸稼書年譜定本卷下載山陰陳祖法言:「梨洲與晚村買書于紹興,多以善本自與,人品可知。

    」正與謝山言相反,見其時鄉裡傳說之無準。

    會稽沈清玉冰壺集黃梨洲傳,謂:「石門呂留良與先生素善,延課其子,既而以事隙。

    相傳晚村以金托先生買祁氏藏書,先生擇其奇秘難得者自買,而以其餘緻晚村,晚村怒。

    又晚村欲刻劉蕺山遺書,緻刻費三百金,先生受金不刻,而嗾姜定庵刻之,附晚村名于後。

    晚村愠甚,辄于時文評語中陰诋先生為僞學,甚且遷怒陽明,而先生亦欥之為紙尾之學。

    兩家子弟門人,各樹幟而争,幾于仇雠,而先生之名亦為之稍減。

    」『據李慈銘書沈清玉先生冰壺集殘本後,收越缦堂文集卷六。

    』此皆與鲒埼一集異辭者。

    據楊園年譜,晚村于康熙三年甲辰冬始招楊園館其家,屢請屢辭。

    後晚村虛席待之二年,始就。

    則晚村心契楊園,尚在丙午前,不得謂其主張程朱,全從淡生堂書案激起,可疑四也。

    又按:陸譜記萬季野語謂:「晚村所以怨梨洲者,以梨洲曾有書數其失;又一日衆坐中語及羅念庵,晚村不知何人,梨洲之子唐突之,所以怨益深。

    」其說不及買書事,又與謝山異。

    梨洲與晚村書,南雷集今不收,讀晚村集與黃太沖書,蓋梨洲有此書而未寄也。

    又萬貞一言:「晚村攻陽明,即所以攻梨洲」,稼書辨其不然。

    兩人各有門戶之見,然疑稼書之辨為允餘謂黃呂當時,皆未脫文士習氣。

    即謂有如謝山雲雲之事,亦不足以抹殺其将來之所詣。

    晚村推奉朱子,實有創見,卓然輩流之上,為有清一代講朱學者别開生面。

    謝山謂「石門之學一敗塗地」,正是石門有價值處。

    是殆呂家既得禍,而鄉裡賤民,未知高下,徒以震于異族淫威,轉譏呂氏之妄誕,因此肆其誣蔑。

    謝山不免輕信,乃為此一筆抹殺之詞也。

    謝山于明季遺民,表章不遺餘力。

    其在雍幹之交,已高出流輩萬萬矣,而于晚村猶不免随俗,則甚矣朝廷刑寵之足以轉天下之視聽。

    而君臣之位,夷夏之防,晚村之所畢生懇懇者,所為其不可以已也。

     呂晚村之尊朱辟王論 晚村與梨洲兄弟交遊,其時固一詩文之士。

    其後自丙午棄諸生,己酉,招張楊園館其家,乃一意治程朱學。

    [張楊園]楊園亦問學于蕺山,而頗不滿梨洲,曰:「此名士,非儒者也。

    」晚村既交楊園,而持尊朱辟王之論益銳。

    施愚山與晚村書,規其痛抹陽明太過,晚村答之雲: 平生于此事不能含糊者隻有是非二字。

    陽明以洪水猛獸比朱子,而以孟子自居。

    孟子是則楊、墨非,此無可中立者……且所論者道,非論人也。

    論人則可節取恕收;在陽明不無足法之善。

    論道必須直窮到底,不容包羅和會。

    一着含糊,即是自見不的。

    無所用争,亦無所用調停也。

    ……從孔、孟、程、朱,必以辨明是非為學;即從陽明家言,渠亦直捷痛快,直指朱子為楊、墨,未嘗少假含糊也。

    然則不極論是非之歸,而務以渾融存兩是,不特非孔、孟、程、朱家法,即陽明而在,亦以為失其接機把柄矣。

    文集卷一與施愚山書 又曰: 某尊朱則有之,攻王則未也。

    凡天下辨理道,闡絕學,而有一不合于朱子者,則不惜辭而辟之耳。

    蓋不獨一王學也,王其尤著者耳。

    文集卷一答吳晴岩書 [晚村與陸稼書]其态度之斬截如此。

    晚村嘗與陸稼書交遊,論學甚洽。

    其後稼書議論,頗多蹈襲晚村。

    稼書與晚村子無黨書,謂:「不佞服膺尊公先生之學,有如饑渴。

    」又謂「惟到處勸人讀尊公書。

    」其祭奠晚村文,謂:「壬子、癸醜,始遇先生,從容指示,我志始堅,不可複變。

    」其推挹晚村如此。

    今三魚堂集凡遇及晚村語均刬去。

    又沈清玉冰壺集張楊園傳後附記,雲:「清獻之壻曹宗柱,述清獻與石門投分最契,不啻一人。

    及石門事敗,乃改修年譜,盡滅去之。

    」『據李慈銘引,見上。

    』又稼書松隅講義十二卷,其間稱引晚村者不下三四十處,迹尤顯也。

    王琰呂陸四書繹注,亦清廷禁書,然今猶有存者而晚村所以尊朱,實别有其宗旨,與稼書絕不同。

    嘗曰: [晚村提倡朱學之特殊精神]從來尊信朱子者,徒以其名而未得其真……所謂朱子之徒,如平仲、許衡幼清吳澄辱身枉己,而猶然以道自任,天下不以為非。

    此道不明,使德佑宋帝顯年号以迄洪武,其間諸儒,失足不少……故……紫陽之學,自吳、許以下,已失其傳,不足為法……今示學者似當從出處去就、辭受交接處畫定界限,紮定腳跟,而後講緻知、主敬工夫。

    乃足破良知之黠術,窮陸派之狐禅。

    蓋緣德佑以後,天地一變,亘古所未經。

    先儒不曾講究到此。

    時中之義,别須嚴辨,方好下手入德耳。

    文集卷一複高彙旃書 [呂陸之出處]然則晚村之闡朱學,其意在發揮民族精神以不屈膝仕外姓為主。

    實非康、雍以下清儒之仰窺朝廷意旨,以尊朱辟王為梯榮快捷方式者所獲夢想于萬一也。

    晚村以康熙丙午決意棄諸生,以不應試除名,而陸稼書即于是年舉鄉試。

    閱四年庚戌,稼書成進士。

    又二年壬子,始與晚村相識。

    其後又三年乙卯,稼書得授嘉定縣知縣,商出處于晚村,晚村勸其勿出,稼書不能從,故其與晚村子無黨書曰:「不佞服膺尊公先生之學,有如饑渴,所不同者出處。

    」及晚村卒,稼書在靈壽,為文緻吊,猶及其事。

    文中引程明道語,謂:「一命之士,苟存心于利物,于人必有所濟。

    斯言耿耿,橫于胸中,遂與先生出處殊途。

    」此乃稼書自為之辭。

    而呂無黨為其父行略,至引其語為晚村勸陸出仕語,大謬。

    無黨仕清廷,得大戮,蓋非肖子矣!稼書身後,清廷褒崇有加,從祀孔廟,俨然一代儒宗。

    而晚村阖門骈誅,戮及屍骨。

    今三魚堂集涉及晚村語,皆刬削不敢存一字。

    實則稼書尊朱抑王議論,多襲晚村。

    惟晚村宗旨在戒人為許衡、吳澄,稼書則不免教人為許衡、吳澄耳。

    今陸子全書問學錄卷二引晚村此論,而大意全失,又加駁議。

    即此一節,足見呂、陸兩人學術異點。

    又三魚堂文集卷七,答陳世兄,謂:「晚村既殁,益覺孤寂,以晚村之學,昌明于廊廟,舍先生其誰望哉?」此又明白勖人為許衡、吳澄也。

    然則處異族淫威之下,國已亡,政已失,而言學術思想,其事不可悲之甚耶! [晚村之批點八股文]晚村以發明朱學為務,而其入手用力,則以批點八股文為主。

     嘗歎曰:「道之不明也久矣,今欲使斯道複明,舍目前幾個識字秀才無可與言者;而舍四子書之外,亦無可講之學。

    」故晚年點勘八股文字,精詳反複,窮極根柢,每發前人之所未及。

    文集附錄行略語 或疑時文小藝恐不足以講學,晚村則謂: 理之明、不明何從辨?必于語言文字乎辨之……蓋言者心之聲,字者心之書也。

    心有蔽疾隐微,必形于語言文字。

    故語言文字皆心也。

    況以程朱之說,上求孔、曾、思、孟之指,能體會其義而發明焉,則為佳文,不則相與辯駁極盡以期有合,此亦格緻之一道。

    何以「藝」之一字抹殺之哉?文集卷四與吳玉章書 [批點八股與複社]蓋以時文八股講學,其事亦始于晚明。

    張溥立複社,即謂: 自世教衰,士子不通經術,但剽耳繪目,幾幸弋獲于有司,登明堂不能緻君,長郡邑不知澤民,人才日下,吏治日偷,皆由于此。

    溥不度德,不量力,期與四方多士,共興複古學,将使異日者務為有用,因名曰複社。

    複社紀略卷一 複社者,在當時固羣推以為東林之宗子,東林以語錄,複社以八股,其見之于文字雖異,其有意于以講學而幹政則一也。

    浙有澄社,晚村兄季臣主之。

    晚村年十三,即預社事。

    詳見呂用晦文集卷五東臯遺選序凡社必選刻文字為囮媒,故晚村之留情選政,其來也夙。

    陳卧子、艾南英辨朱王異同于張溥之七錄齋,卧子至手批南英頰,見社事始末則朱王門戶之争,亦八股家舊案耳。

    惟晚村乃藉朱子義理明夷夏之防,辨出處之節,卓然成異彩。

    及曾靜之獄興,清廷于晚村書焚毀嚴烈,然卒不能絕,今其書流布仍多,則當時之遍行可知。

    然則晚村以八股文明道之苦心,要亦未可輕譏矣。

     呂晚村四書講義 [晚村評時文三書]晚村批點四書文,其語保傳迄今者,有四書講義四十三卷。

    編次于晚村卒後,其門人陳鏦字大始之手。

    鏦謂: 先生當否塞之後,慨然以斯道為己任。

    于諸儒語錄、佛老家言,無不究極其是非。

    而于朱子之書信之最笃,好之最深……又以為欲使斯道複明,舍此幾個讀書識字秀才,更無可與言者;而舍四子書外,亦無可講之學。

    是以晚年點勘文字,發明集注章句,無複剩義……近睹坊間有四書語錄之刻,謬戾殊甚。

    四書語錄共四十六卷,丈梁周在延龍客編。

    周亦晚村弟子,書刻于康熙甲子六月,乃晚村卒後一年也。

    大體與陳編講義,無甚懸殊,疑當時以晚村書風行甚廣,故不免為抑彼揚己以争行也。

    ……用是不揣固陋,編為講義一書。

    間與同學蔡大章雲就、嚴鴻逵庚臣、董采載臣及先生嗣子葆中無黨更互商酌。

    自春徂夏,凡六閱月而後成。

     時為康熙丙寅,則晚村卒後之三年也。

    楚邵車雙亭編刻晚村呂子評語正編四十二卷,餘編八卷,在康熙五十五年丙申,後陳鏦編講義三十年,兩書大體亦相同,而車書較詳,保留晚村批點面貌較顯。

    今三書惟講義最易得,蓋語錄已為講義所掩,評語問世未久,即有曾獄。

    獨講義布于世間者既久,故最難絕耳。

     [晚村之政論]餘讀其書,其發明朱子義理,誠有極俊偉為他家所未及者,而尤在其政論。

    茲摘其大旨如次。

    晚村謂: [論秦漢以來王者施政之心理]三代以上,聖人制産明倫,以及封建兵刑許多布置……都隻為天下後世人類區處。

    ……不曾有一事一法從自己富貴及子孫世業上起一點永遠占定、怕人奪取之心……自秦漢以後,許多制度,其……本心卻絕是一個自私自利,惟恐失卻此家當……此朱子謂「自漢以來二千餘年二帝三王之道未嘗一日行于天下」者是也。

    後世儒者議禮,都隻去迎合人主這一點心事……如所謂「封建、井田不可複」……種種謬論,皆從他不仁之心揣拟。

    卷二十九 又曰: 自三代以後,習成一功利世界……凡禮樂刑政、制度文為、理财用人之道,純是私心做就……故程朱責難于君,必以正心誠意,非迂闊也。

    卷三 [朱子與陳同甫辨王霸之精義]功利之惡,浸淫人心,孟子以後,千載猶惑。

    學士大夫于此不曾分明,安得有學術事功乎?陳同父以漢文帝、唐太宗接統三代,而朱子力辨之,正為此也。

    卷三十一 又曰: 朱子與陳同父辨漢唐之治不可以當三代,隻為這一點天懸地隔耳。

    卷三十一漢唐以來,人君視天下如其莊肆然,視百姓如其佃賈然,不過利之所從出耳。

    所以不敢破制盡取者,亦惟慮繼此之無利耳。

    原未嘗有一念痛癢關切處也。

    卷二十七 自秦并天下以後,以自私自利之心,行自私自利之政。

    曆代因之。

    後儒商商量量,隻從他私利心上要裝折出不忍人之政來,如何裝折得好?不得已反說井田、封建、學校、選舉之必不可複,此正叔孫通希世度務之學……王者之興,制度文為,必取之儒者。

    儒者先自将不忍人之心連根刬絕,又複何望乎?卷三十四 [論儒者之曲學阿世]封建、井田之廢,勢也,非理也;亂也,非治也。

    後世君相因循苟且,以養成其私利之心,故不能複反三代。

    孔、孟、程、朱之所以憂而必争者正為此耳。

    雖終古必不能行,儒者不可不存此理以望聖王之複作。

    今托身儒流,而自且以為迂,更複何望哉!若因時順勢,便可稱功,則李斯……叔孫通……曹丕……馮道……趙普……皆可以比隆聖賢矣。

    此所謂曲學阿世,孔孟之罪人,學者不可不慎也。

    卷三十四。

    呂子評語卷三十一引黃淳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