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黃梨洲 附:陳幹初 潘用微 呂晚村傳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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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宗羲,字太沖,學者稱梨洲先生,浙江餘姚人。

    生明萬曆三十八年,卒清康熙三十四年,1610~1695年八十六。

    其父尊素,東林名士,為魏閹所害。

    莊烈帝即位,公年十九,袖長錐,草疏入京訟冤。

    至則逆閹已磔,與許顯純、崔應元對簿,出長錐錐顯純,卒論二人斬,遂顯名。

    以遺命從劉蕺山遊。

    時年二十崇祯十七年甲申,北京陷,福王立于南京。

    先是,戊寅,馬士英起用,欲漸援阮大铖。

    宜興陳貞慧、甯國沈壽民、貴池吳應箕諸人,作南都防亂揭,斥大铖。

    東林子弟推無錫顧端文孫杲居首;天啟被難諸家,推公居首;餘以次列名。

    及是,大铖柄政,遂按揭中一百四十人名氏,欲盡殺之。

    會清兵至,得免。

    公踉跄歸浙東。

    魯王監國,公糾子弟數百人随軍江上,号「世忠營」。

    軍敗,走入四明山,結寨自固。

    己醜,聞魯王在海上,赴之。

    明統既亡,公遂返裡門,畢力著述。

    康熙十七年,诏征博學鴻儒。

    有欲薦公者,公門人陳钖嘏曰:「是将使先生為疊山、九靈之殺身也。

    」乃止。

    未幾,開明史館,朝臣又薦公。

    诏督撫以禮敦遣,公辭老病,竟不赴。

     學術思想之大要 一、梨洲論劉蕺山 [梨洲學之傳統的方面] 梨洲早年從學蕺山,自謂:「其時志在舉業,不能有得,聊備門人之一數。

    天移地轉,殭餓深山,盡發藏書讀之,近二十年,胸中窒礙解剝,始知曩日孤負為不可贖。

    」文案卷一恽仲升文集序,時戊申梨洲年五十九歲其後講學宗旨,專以發揮蕺山「慎獨」遺教為主。

    嘗謂: [蕺山慎獨義趣]先師之學在慎獨……先儒曰:「意者,心之所發」,師以為心之所存……泰州王棟已言之:「自身之主宰而言謂之心,自心之主宰而言謂之意。

    心則虛靈而善變,意有定向而中涵。

    意是心之主宰,以其寂然不動之處,單單有個不慮而知之靈體,自做主張,自裁生化,故舉而名之曰『獨』。

    少間攙以見聞才識之能,情感利害之便,則是有商量倚靠,不得謂之獨矣。

    若雲心之所發,教人審幾于動念之初,念既動矣,誠之奚及?」師未嘗見泰州之書,至理所在,不謀而合。

    [蕺山與泰州之暗合]先儒曰:「未發為性,已發為情。

    孟子之恻隐、羞惡、辭讓、是非,因所發之情而見所存之性;因所情之善而見所性之善。

    」師以為:「指情言性,非因情見性也。

    即心言性,非離心言善也,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

    器在斯道在,離器而道不可見。

    必若求之恻隐、羞惡、辭讓、是非之前,幾何而不心行路絕,言語道斷。

    所謂有物先天地者,不為二氏之歸乎?」又言:「性學不明,隻為将此理另作一物看。

    如鐘虛則鳴,妄意必有一物主所以鳴者。

    夫盈天地間,止有氣質之性,更無義理之性。

    謂有義理之性不落于氣質者,『臧三耳』之說也。

    」師于千古不決之疑,一旦拈出,使人冰融霧釋。

    而彌近理而大亂真者,亦既如粉墨之不可掩矣。

    文約卷四先師蕺山先生文集序 [劉學之三要點]此論劉學要旨,厥有三點:一曰氣質以外無義理,此所以破宋儒相傳理氣二元之誤,與稍後王船山、顔習齋所論,若相為桴鼓。

    既主義理因氣質見,即不認因情見性、離心言善之說,而主性善亦即由心與情之已發者見之。

    其後戴東原孟子字義疏證即力闡此義。

    二說雖造語有異,而論旨則一。

    其言本體如此,而言工夫則曰慎獨。

    欲人于主宰本源處用力,而不以「審幾于動念之初」者為是。

    梨洲又言之,曰: 慎之工夫,隻在主宰上覺有主,是曰意。

    離意根一步便是妄,便非獨矣。

    故愈收斂是愈推緻。

    然主宰亦非有一處停頓,即在此流行之中……蓋離氣無所謂理,離心無所謂性。

    明儒學案卷六十二蕺山學案 [劉學之用意]蓋必辨義理即在氣質之中,性善即由心與情之已發而見者,所以救當時言本體堕于恍惚懸空之病,必主工夫在收斂與主宰上用力者,所以矯當時言良知主張現前具足之弊。

    此為梨洲對于蕺山學說之發揮,亦可認為梨洲講學宗旨所在也。

     二、梨洲論王陽明 梨洲本此論陽明,則謂陽明: [陽明緻良知一語之真訓]「緻良知」一語,發自晚年,未及與學者深究其旨,後來門下各以意見攙和,說玄說妙,幾同射覆,非複立言之本意。

    先生之格物,謂「緻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

    以聖人教人,隻是一個行,如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皆是行也。

    笃行之者,行此數者不已是也」。

    先生緻之于事物,緻字即是行字,以救空空窮理,隻在知上讨個分曉之非。

    乃後之學者,測度想象,求見本體,隻在知識上立家當,以為良知,則先生何不仍窮理格物之訓,先知後行,而必欲自為一說耶?學案卷十姚江學案 又曰: 先生承絕學于詞章訓诂之後,一反求諸心,而得其所性之覺曰「良知」,因示人以求端用力之要曰「緻良知」。

    良知為知,見知不囿于聞見;緻良知為行,見行不滞于方隅。

    即知即行,即心即物,即動即靜,即體即用,即工夫即本體,即下即上,無之不一,以救學者支離眩骛,務華而絕根之病。

    可謂震霆啟寐,烈耀破迷,自孔、孟以來,未有若此之深切着明者也。

    特其與朱子之說不無抵牾,而所極力表章者,乃在陸象山,遂疑其或出于禅。

    禅則先生固嘗逃之,後乃覺其非而去之矣。

    夫一者,誠也,天之道也;誠之者,明也,人之道也,緻良知是也。

    因明至誠,以人合天之謂聖,禅有乎哉?即象山本心之說,疑其為良知之所自來,而求本心于良知,指點更為親切;合緻知于格物,工夫确有循持。

    較之象山混人道一心,即本心而求悟者,不猶有毫厘之辨乎!學案卷首師說[陸王毫厘之辨] [梨洲論學之兩面]此謂「求本心于良知」,即就流行見主宰之說也。

    謂「合緻知于格物」,即本氣質見義理之說也。

    梨洲于明儒最尊陽明,且謂:「天假之年,盡融其高明卓絕之見而底于實地,則範圍朱、陸而進退之,又不待言。

    」學案卷首師說而于王門順應、歸寂兩派之争,則頗袒江右羅念庵、聶雙江,側重本體一邊。

    蓋梨洲論學,兩面逼入。

    其重實踐,重工夫,重行,既不蹈懸空探索本體、堕入渺茫之弊;而一面又不緻陷入猖狂一路,專任自然,即認一點虛靈知覺之氣,從橫放任以為道也。

    惟梨洲最要見解,厥在其晚年所為明儒學案序。

     三、梨洲晚年思想 [明儒學案序]梨洲明儒學案成書在丙辰康熙十五年之後,梨洲已年六十七。

    及壬申康熙三十一年北地賈醇庵梓行其書,翌年癸酉,梨洲乃作此序。

    時已八十四歲。

    年譜即記于壬申八十三歲時,誤也。

    老病不能書,口授其子百家書之。

    越兩年八十六歲,梨洲即卒。

    誠可謂梨洲晚年之定論也。

    其文曰: 盈天地皆心也。

    變化不測,不能不萬殊。

    心無本體,工夫所至,即其本體。

    故窮理者,窮此心之萬殊,非窮萬物之萬殊也。

    是以古之君子,甯鑿五丁之間道,不假邯鄲之野馬。

    故其途亦不得不殊。

    奈何今之君子,必欲出于一途,使美厥靈根者,化為焦芽絕港。

    夫先儒之語錄,人人不同,隻是印我之心體,變動不居。

    若執定成局,終是受用不得。

    此無他,修德而後可講學。

    今講學而不修德,又何怪其舉一而廢百乎? [梨洲言心學之三新義]此與自來講心學者,有絕可注意之異點。

    從來言心學多講本體,而此則重工夫,一也。

    從來言心學多着意向内,而此則變而向外,二也。

    從來言心學多重其相同,而此則變言萬殊,三也。

    且不僅與從來言心學者異,即梨洲平日論學,亦與此序議論顯有不同。

    梨洲雖言離心無所謂性,然既主蕺山之慎獨,則不得謂「心無本體」。

    梨洲雖極重工夫、重行,然既主慎獨工夫愈收斂則愈推緻,欲在主宰上覺有主,即工夫須從本體生,又不得謂「工夫所至即是本體」矣。

    且梨洲明儒學案于諸家學術,各有評骘,要以陽明緻良知、蕺山慎獨之說為主,初未嘗不欲于萬殊中立一定局,使後之學者出于一途。

    而此序則謂「甯鑿五丁之間道,不假邯鄲之野馬」,頗以執定成局、出于一途者為非。

    則梨洲個人見解,實自有變。

    自學案成書迄于晚年作序,相隔已在十五年外,古人學與年俱進,宜乎梨洲之别辟新解矣。

    餘考陽明晚年思想,一見之于其與顧東橋書所謂拔本塞源之論,再見之于王龍溪、錢緒山天泉橋證學之所謂四句教,三見之其荅聶文蔚所謂「必有事焉」之說。

    詳見餘着「王守仁」,收萬有文庫凡所雲雲,若以梨洲學案序推說,皆可會通。

    則梨洲晚年思想,實較其拘執蕺山慎獨之訓者遙為深透也。

    [梨洲陽明晚年思想之會通] 四、梨洲經史之學 [梨洲學之創辟的方面]梨洲講學,初不脫理學家傳統之見。

    自負為蕺山正傳,以排異端、闡正學為己任。

    至其晚年而論學宗旨大變,備見于其所為明儒學案序。

    然此特就其争門面、争字句處看則然耳,其實梨洲平日講學精神,早已創辟新局面,非複明人講心性理氣、講誠意慎獨之舊規。

    苟略其場面,求其底裡,則梨洲固不失為新時代學風一先驅也。

    全祖望論之雲: [講堂锢疾與經史實學]自明中葉以後,講學之風,已為極敝,高談性命,直入禅障,束書不觀,其稍平者則為學究,皆無根之徒耳。

    先生始謂學必源本于經術,而後不焉蹈虛;必證明于史籍,而後足以應務。

    元元本本,可據可依。

    前此講堂锢疾,為之一變。

    甬上證人書院記 [博綜與實證]蓋往昔理學家精神,在單純,在切己,其長為能徹底而敦實踐。

    然重行不重知,其弊則流而為空疏,為虛妄,流弊既着,後起者矯之以務博綜,尚實證,此晚明遺老之為學皆然,故能巍然為時代所宗師。

    雖其對理學傳統上向背之見解,各有不同,而其務博尚實之風,則靡不同。

    梨洲自負得理學正統之傳,而其為學之務博綜與尚實證,則固畢生以之,不俟乎晚年之改悟。

    故論新時代學風之開先,梨洲之影響,實在此不在彼也。

     梨洲為學方面之廣,全謝山極稱之,謂其: 以濂洛之統,綜會諸家。

    橫渠張載之禮教,康節邵雍之數學,東萊呂祖謙之文獻,艮齋、薛季宣止齋陳傅良之經制,水心葉适之文章,莫不旁推交通,連珠合璧,自來儒林所未有也。

    梨洲先生神道碑[多方面之統整] 其言良非虛譽。

    梨洲亦自言之曰: 讀書不多,無以證斯理之變化。

    多而不求于心,則為俗學。

    同上 其前一語,所以開時代之新趨,後一語則仍歸宿于傳統之舊貫,是為梨洲論學之兩面。

    故梨洲為學,門路雖廣,而精神所注,則凝聚歸一。

    蓋欲以博雜多方之學,融成精潔純粹之知。

    以廣泛之智識,造完整之人格。

    内外交養,一多并濟。

    仍自與後之專尚博雅者不同也。

    故梨洲論學極重統整,而不主分析。

    嘗謂: [道學之末流]學問之事,析之者愈精,而逃之者愈巧……夫一儒也,裂而為文苑,為儒林,為理學,為心學,豈非析之欲其極精乎?奈何今之言心學者,則無事乎讀書窮理。

    言理學者,其所讀之書,不過經生之章句;其所窮之理,不過字義之從違。

    薄文苑為詞章,惜儒林于皓首。

    封己守殘,摘索不出一卷之内。

    其規為措注,與纖兒細士,不見長短,天崩地解,落然無與吾事。

    猶且說同道異,自附于所謂道學者,豈非逃之者之愈巧乎?……某雖學文而不能廢夫應酬,窮經而不能歸于一緻。

    灑掃先師蕺山之門,而浸淫于流俗。

    弦急調哀,不知九品八物,将來何等?文定前集卷一留别海昌同學序,文成于康熙十五年丙辰,梨洲年六十七。

     其意實欲冶文苑、儒林、道學于一罐,重複古者儒之大全。

    其願力之宏,氣魄之大,良可歎敬。

    且梨洲之意,猶不僅此。

    梨洲又言之,曰: 儒者之學,經緯天地,而後世乃以語錄為究竟,僅附答問一二條于伊洛門下,便廁儒者之列,假其名以欺世。

    治财賦者則目為聚斂,開阃扞邊者則目為巍材,讀書作文者則目為玩物喪志,留心政事者則目為俗吏,徒以「生民立極,天地立心,萬世開太平」之闊論,钤束天下。

    一旦有大夫之憂,當報國之日,則蒙然張口,如坐雲霧。

    世道以是潦倒泥腐。

    遂使尚論者以為立功建業,别是法門,而非儒者之所與也。

    文定後集卷三弁玉吳君墓志銘。

    文成于康熙二十五年丙寅,梨洲年七十七。

    在海昌序後十年。

     [梨洲與顧顔]此則欲推學術、事功而一之,猶不僅儒林、文苑、道學之合轍而已也。

    其論頗似顔習齋,而亦有其異。

    習齋感慨于俗學之泥腐,乃欲絕去文字書冊以為學,而梨洲不然,其異一也。

    習齋尊古,其極不達于時務而去事功仍遠,梨洲亦不然,其異二也。

    然則梨洲所謂儒之大全,将似經史植其體,事功白其用,實踐以淑之身,文章以揚之世。

    其意趣之闳大,規模之恢偉,固足以掩顧、顔而上之矣。

    同時顧亭林論學,與梨洲異趣。

    其言曰:「博學于文,行己有恥」,學、行分成兩橛。

    是「博學」為一事,而「行己」又為一事也。

    梨洲之說,若使學者汗漫無所依循。

    而其後考證之學,乃專趨亭林博學一邊;至于行己則「有恥」已得,不複深求。

    若自梨洲言之,則讀書多而不反求之心,仍不免為俗學也。

    惟會稽章實齋于幹嘉考證學極盛之時,獨持異論。

    謂:「浙西指顧尚博雅,浙東指黃尚專門,各有其是。

    」而謂「為學須本性情」,自謂即陽明良知薪傳。

    其言足為梨洲扶翼。

    若為學而一本諸性情,則即是陽明拔本塞源論宗旨。

    而梨洲所謂讀書多必求之于心者,若以實齋說為發明,即在使人自求之于其性情之誠,則博約可以兼盡。

    統整之中,仍不害有分析之精;而專家之學,亦自與梨洲所譏為纖兒細士者不同矣,故餘謂晚近世浙學,基址立自陽明,垣牆擴于梨洲,而成室則自實齋。

    合三人而觀,庶可以得其全也。

    [浙東學之三段] [梨洲經史學之創獲]梨洲經學,極多創獲,有易學象數論六卷,力辨河洛方位圖說之非,而遍及諸家。

    其弟宗炎晦木着周易象辭二十一卷,又圖書辨惑二卷,又辨太極圓說。

    同時如朱彜尊、毛奇齡,皆辨易圖,而德清胡渭遂有易圖明辨之作。

    卷末備引梨洲易學象數論一序,足證其思想上之淵源。

    而梨洲于史學,尤為有最大之創辟。

    其言曰: 學者必先窮經,然拘執經術,不适于用。

    欲免迂儒,必兼讀史。

     [梨洲治史之二特點]蓋梨洲以多讀書與反求之心二語,為體用之兼盡,而讀書又分經史二途論體用也。

    其明儒學案,為學術史不磨之創作。

    所著明末史料亦極富。

    梨洲治史,特點有二。

    一曰注意于近代當身之史。

    嘗言其父忠端公被逮,謂之曰:「不可不通知史事,可讀獻征錄。

    」遂自明十三朝實錄上溯二十一史,靡不究心。

    據全祖望神道碑。

    此等處可悟明末遺老史學,實自東林導源也。

    又曰: 元之亡也,危素趨報恩寺,将入井中。

    僧大梓雲:「國史非公莫知,公死是死國之史也。

    」素是以不死。

    後修元史,不聞素有一詞之贊。

    及明之亡,朝之任史事者衆矣,顧獨藉一萬季野以留之,不亦可慨也夫!補曆代史表序。

     然季野明史之學,實受于梨洲。

    此其治史注意于當身現代之史,異于後之言史多偏于研古者一也。

    二曰注意于文獻人物之史。

    其自為文定凡例有雲: 餘多叙事之文。

    嘗讀姚牧庵、元明善集,宋元之興廢,有史書所未詳者,于此可考見。

    然牧庵、明善,皆在廊廟,所載多戰功。

    餘草野窮民,不得名公巨卿之事以述之,所載多亡國之大夫,地位不同耳。

    其有裨于史氏之缺文一也。

     此其治史注意于文獻人物,異于後之言史多偏于考訂者又一也。

    此種重現代、尊文獻之精神,一傳為萬季野,再傳為全謝山,又傳為邵二雲、章實齋。

    浙東史學,遂皎然與吳、皖漢學家以考證治古史者并峙焉。

    梨洲又究心天算之學,着授時曆故等諸書。

    全祖望謂:「梅文鼎本周髀言天文,世驚為不傳之秘,不知公實開之。

    」神道碑明史曆志由其審正而定。

    又着今水經,明史地理志多用其文。

    其究心地學,亦開風氣之先。

    綜斯以觀,梨洲論學,雖若猶承明人之傳統,而梨洲之為學,則實創清代之新局矣。

    [梨洲之天算水地學] 五、梨洲之政治理想 [關于明夷待訪錄著書動機之批評]梨洲父尊素名隸東林,身死黨獄。

    平日教子,亦以留心時政為重。

    故梨洲政治興味,培養有素。

    明社既屋,興複之望既絕,乃始激而為政治上根本改造之空想。

    此亦明末遺老一種共有之态度,而梨洲對政治理想之貢獻,則較同時諸老為宏深。

    其時如顧亭林注重各種制度實際之措施,王船山注重民族觀念之激勵,而梨洲則着眼于政治上最高原理之發揮,三家鼎峙,而梨洲尤為盡探本窮源之能事。

    其議論備見于所為明夷待訪錄。

    梨洲自序,謂:「吾雖老矣,如箕子之見訪,或庶幾焉。

    豈因夷之初旦,明而未融,遂秘其言也!」近人章太炎以此深譏之。

    梁任公則謂待訪錄成于康熙元、二年,當時遺老以順洽方殂,光複有日,梨洲正欲為代清而興者設法。

    今考全祖望跋雲:鲒埼亭集外編卷三十一「是書成于康熙癸卯,年未六十,而自序稱梨洲老人。

    萬西郭為予言,征君自壬寅前,魯陽之望未絕;天南訃至,始有潮息煙沉之歎,飾巾待盡,是書于是乎出。

    蓋老人之稱,所自來已。

    」其言與梁不同。

    按:待訪錄成于梨洲五十四歲,實為梨洲政治興味最後之成績。

    五十八歲重興證人書院講學,此後興趣,則轉入理學方面。

    全氏此說,頗為近是。

    又曰:黃肖堂墓版文,鲒埼亭集卷二十二「黃肖堂與予讀明夷待訪錄,曰:『是經世之文也,然而猶有憾。

    夫箕子受武王之訪,不得已而應之耳。

    豈有艱貞蒙難之身,而存一待之見于胸中者?則麥秀之恫荒矣。

    作者亦偶有不照也。

    』」謝山極稱之,謂是「南雷之忠臣,天下萬世綱常之所寄」。

    則章氏之論,昔人亦言之。

    惟考康熙己未,萬季野至京師,梨洲送之,戒以勿上河汾太平之策。

    時已距待訪錄成書十五、六年。

    則梨洲之不可奪者不确如乎!此全氏答諸生問南雷學術帖子語。

     亭林詩亦雲:「未敢慕巢由,徒誇一身善。

    窮經待後王,到死終黾勉。

    」亡國遺臣之不能無所待者,正見其處心之愈苦耳。

    待訪錄原本不止于此,以多嫌諱勿盡出。

    亦見全氏跋今傳刻本凡一十一篇: 原君、原臣、原法、置相、學校、取士上下、建都、方鎮、田制一二三、兵制一二三、财計一二三、胥吏、奄宦上下 [待訪錄議論之一斑]其原君、原臣諸篇,發明民主精義,已為近人傳誦。

    其原法篇雲: 三代以下無法,人主既得天下,惟恐其祚命之不長,子孫之不能保,思患于未然,以為之法。

    其所謂法者,一家之法,而非天下之法也。

    法愈密,而天下之亂即生于法之中。

    所謂非法之法也。

    非法之法,前王不勝其利欲之私以創之,後王或不勝其利欲之私以壞之。

    壞之者固足以害天下,創之者亦未始非害天下者也。

    論者謂有治人無治法,吾以謂有治法而後有治人。

     其置相篇雲: 原夫作君之意,所以治天下。

    天下不能一人而治,則設官以治之。

    是官者,分身之君也。

    昔者伊尹、周公之攝政,以宰相而攝天子,亦不殊于大夫之攝卿,士之攝大夫耳。

    後世君驕臣谄,天子之位始不列于卿、大夫、士之間。

    古者不傳子而傳賢,其視天子之位,去留猶夫宰相。

    其後天子傳子,宰相不傳子。

    天子之子不皆賢,尚賴宰相傳賢,足相補救,則天子亦不失傳賢之意。

    宰相既罷,天子之子一不賢,更無與為賢者矣。

     其學校篇雲: 學校所以養士,然其意不僅此,必使治天下之具皆出于學校。

    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

    天子亦遂不敢自為非是,而公其非是于學校。

    是故養士為學校之一事,而學校不僅為養士而設。

     皆與原君、原臣兩篇用意相足。

    其它諸篇,亦皆對政治上幾種重要問題加以根本之讨慮。

    蓋東林之議政,不過人物賢奸,出處忠佞而止。

    迄乎梨洲之時,則外族入主,務以芟薙為治,賢奸忠佞之辨無所用。

    一二遺老,留身草澤,驚心動魄于時變之非常,遊神太古,垂意來葉,既于現實政治,無堪措慮,乃轉而為根本改造之想,以待後人。

    此亦當時一種可悲之背景有以釀成之也。

    今讀其書者,驚其立說之創辟,而忘其處境之艱虞,則亦未為善讀古人書矣。

     梨洲同時幾位學者與梨洲思想之關系 謝山評梨洲,謂:「先生之不免餘議者有二:其一則黨人之習氣未盡,蓋少年即入社會,門戶之見深入而不可猝去。

    其一則文人之習氣未盡,以正誼明道之餘技,猶留連于枝葉。

    鲒埼亭集外編卷四十四,答諸生問南雷學術帖子」餘謂梨洲可議者,尚有一種講學家習氣,尊傳統,争門戶,正與謝山所舉黨人之習、文人之習二者,同為不脫明末學人面目。

    故梨洲當日與并世學人争學術異同,頗有過甚之處。

    [梨洲可議處]然序而列之,可以證當時學風之趨向,亦可以見梨洲晚年思想蛻變之所由來焉。

    今舉其尤要者凡三人:一曰陳确幹初,二曰潘平格用微,三曰呂用晦晚村。

    皆浙人也。

     一、陳幹初 小傳 陳确,字幹初,海甯人。

    生明萬曆三十二年甲辰,卒清康熙十六年丁巳,年七十四歲。

    1604-1677早年以孝友、文學有名。

    年四十,始與祝開美同受業于劉蕺山。

    乙酉之變,蕺山、開美皆殉,先生棄經生業,著書山中。

    有大學辨、禅障、性解、學譜、葬論、喪俗、家約諸書,其餘雜着不下數十萬言。

    全謝山稱之為「畸士」,謂「說經尤谔谔」也。

    鲒埼亭集子劉子祠堂配享碑自六十左右得顫攣疾,拘困者十五載,足不及中庭。

    時人比之袁闳之土室焉。

     幹初與梨洲之交遊 [梨洲幹初兩人之交誼]梨洲與幹初雖屬同門,然二人交遊蹤迹則殊疎。

    蓋生平晤對,惟有一次。

    在康熙五年丙午,梨洲年五十七,而幹初則六十三矣。

    幹初年四十,始從學于蕺山,四十二歲複與開美至山陰谒劉,是年蕺山、開美皆引義自盡。

    後幹初年五十左右,始着大學辨,五十四歲着性解、禅障諸篇。

    以上據吳骞所為年譜而其時幹初、梨洲猶未相識。

    及丙午,梨洲至海昌,始與陸冰修嘉淑訪幹初。

    此據梨洲年譜幹初已病顫攣者三、四年。

    梨洲謂「餘于丙午訪之,病中猶危坐劇談」是也。

    語見梨洲所為幹初墓志銘吳骞為幹初年譜,謂:「是時先生疾寝加,有友人偕陸冰修遇先生,言劉伯繩将葬,伯繩,蕺山子先生曰:『吾不能執绋引路,有負良友。

    』」所謂「友人」,即梨洲矣。

    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