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結論

關燈
)數說之前,特對民族性之形成從根柢上一為說明如次。

    -- 近見雷海宗教授有《本能、理智與民族生命》一文(1)(雷氏原文載《獨立時論》,此據《現實文摘》第2卷第3期轉載。

    ),特舉中英兩民族為比較。

    大緻說:現在世界上生存本能最強的英國人,反之,中國人則此本能衰弱到幾乎消滅的程度。

    為理論則不計及其國家根本利害之人,除英國外,各國或多或少都有,而最多是中國。

    每每一主義或一制度,在西洋本有其具體内容,一移到中國就變質,而成了純粹理論。

    既與過去曆史無關,亦與今日現實無涉,而許多人竟可為此犧牲一切,犧牲自己不算,并要犧牲國家。

    中國自與西洋接觸即犯此病,至今不改。

    在英國人殆不能想象這是如何一種心情。

    英國人本能強而不害其理智之高,理智高而不掩其本能之強,最奇怪的是中國人,理智不發達而本能卻如此衰弱。

    此其所論,于中英民族性之不同,可稱透澈。

    惜于人類生命猶了解不足,譬如雷先生文内說,理智是本能的工具而不是本能的主人。

    推動曆史,支配社會,控制人生的是本能,絕不是理智。

    理想家如果認此為可憾,那亦是莫可奈何的。

    說理智是工具是對的,但他沒曉得本能亦同是工具。

    理智一本靜觀,沒有好惡取舍,誠非曆史動力所在,但生物的本能到人類早已減弱,它又豈能推動曆史,支配社會,控制人生?此其缺欠實在不認識理性。

    二十七年前我亦還不認識理性,同意克魯泡特金道德出于本能之說,而不同意羅素本能,理智,靈性三分法(1)(此見羅素著《社會改造原理》,有餘家菊譯本,中華書局出版。

    )。

    及至有悟于理性、理智之必須分開(詳見第七章),而後恍然羅素之三分法為不易之論。

    --羅素所雲靈性相當于我所謂理性。

    雷先生稱道英國民族生存本能強而其理智同時亦發達,沒有錯;指摘中國民族生存本能衰弱,而同時其理智不發達,亦沒有錯。

    錯就錯在他的二分法,又把本能理智二者看成有沖突的。

    雷先生原說一為主人,一為工具;主人與工具又豈有沖突者?顯然不對。

    再從中英兩實例上亦經證明其不對。

    照我的說法,本能理智動靜雖殊,同屬身體一面,而理智居于其頂點,--見第十三章。

    英國人所表見,明明是我說“從身體出發”這成功者。

    中國人的受病,則在雷先生所不及知之理性之早啟。

    為了便于說明,我再引另一位先生一段話: 中國人遇到一件事情,隻考慮應該不應該,不考慮願意不願意。

    --這是幾個朋友閑聊天說的話。

    他們以前談什麼,我忽略了。

    隻是這兩句深深被我聽進。

    因為它正搔着我所眩惑的問題的核心。

    中國人作事情沒有精神,缺乏熱誠,就是因為隻考慮到該作不該作,而不問其願作不願作。

    所以社會那麼多僞君子,而沒有真小人。

    (中略)聖人簡直不教你意識到自己的存在。

    --我既不存在,我不曉得我還會不會感覺到其了事物的存在。

    (中略)我勸人要意識到自己的存在,以自己作出發點。

    --我存在,主要地還是為我自己存在。

    我不是為做父親生兒子而存在。

    關于這一點,歐美人是比東方人高明,因為他們沒有像我們那麼多該不該的道德律。

    (中略)把人看着必須吃飯的動物,其實就夠了(1)(見1946年出版之《導報》第12期,《忠恕與民主》一文,原作者似為戈衍棣。

    )。

     這段話正代表中國人理性早啟走出去太遠,現在要求返回到身體到本能之一種呼聲。

    數千年來中國人的身體和本能從某點上看,無疑是衰敗了。

    “倫理本位”與“自我中心”,從“理性出發”與“從身體出發”,不相協調在這裡顯得何等分明!使得中國人本能孱弱者是理性,尤其貌似理性的那些習慣。

     理性、本能其好惡取舍盡有不同,而同屬人情。

    中國人所謂應該不應該,原非從外(宗教上帝)加于人者。

    正唯其離本能頗近,乃排斥了本能。

    從外加的,終會遭到反抗,其結果或強化了本能而非削弱之。

    請看中古以後之西洋人,豈非如此?然又不可誤會理性本能相沖突。

    人類生命因理智而得從生物本能中解放出來,一面其好惡之情乃不必随附于本能。

    --這就是理性。

    一面其本能乃不足當工具之任,而必從後天補充。

    --這就是種種習慣在人類生活中一切莫非本能習慣之混合,純本能殆不可見。

    嚴格說,隻有理性是主人,理智、本能、習慣皆工具。

    但理性不論在個體生命或在社會生命,皆有待漸次開發。

    方其未開或開發不足之時,人的生活固依于本能習慣以行,乃至理性既啟,亦還是随着本能習慣之時為多。

    除根本無好惡可言之理智,隻會作工具,永不能作主人外,本能習慣蓋常常篡居理性之主位。

    所謂理位、本能不沖突者,當理性為主,本能為工具之時,理性的表現皆通過本能而表現,固無沖突。

    當本能篡居主位時,理性不在,亦何有沖突?然理性雖其著見于好惡似與本能同,其内則清明自覺,外則從容安和,大有理智在,卻與本能不同。

    本能不離身體,理性卻遠于身體,恒若超軀殼,甚至反軀殼。

    中國人理性早啟,久而久之,其本能當然不堪與英國人從身體出發者相較。

    從頭腦言之,則習尚于講理,而以應該代本心情願。

    從動作言之,自古雍容文雅之風尚既成,則多有貌似理性之動作習慣代替了本能反應。

    其本能與身體相偕以俱弱者,昭然在此。

    同時其理智不過随其理性(或貌似理性之習慣)而生作用,既非同英國人循身體作用進達其頂點那樣,且反而随身體作用同受抑阻,當然就無從發達。

     譬如西洋人以握手、接吻、擁抱為禮,還有群衆拍掌歡呼,把所歡迎之人高舉起來等等表情。

    中國人乍見直駭然退縮,感覺受不了。

    此即西洋之禮主于親愛,其情發乎身體,更要藉身體來表示。

    而中國之禮則主于敬讓,其情發乎理性,雖其表示亦不能有藉于身體,而溫文爾雅,含蓄有緻,卻實在離身體很遠。

    其間如握手拍掌,今日中國人雖亦能模仿一二,可見人情本不相遠,而卒于擁抱接吻感覺受不了,是即其數千年來身體本能積漸萎弱之明征。

    --在數千年前,對此固所不取,尚不緻怯縮,有受不了之感。

     然在身體本能積漸萎弱之後,中國人的理性亦就不行了。

    因為生命渾整不可分,未有其身體本能既萎弱而理性猶健生者。

    今日的中國人,從某些地方看其理性尚不如西洋人,即為此。

    前列民族性第八點,所雲對人(如淩遲處死等酷刑)對牲畜之殘忍,最為西人譏彈者,是其例。

     大抵民族性所由成,有兩面,以上所論為其可能遺傳遞衍之一面;還有一面則是後天習慣,主要因社會環境之剌激反應而形成。

    凡前所列中國民族性十點,一一皆可本此兩面以了解之。

    -- 例如第四點“和平文弱”,其間即有出于遺傳與成于後天之兩面。

    成于後天者,主要在“集團與鬥争相聯,散漫與和平相聯”,第十章特有分析,可不贅。

    然而對于他族之從身體出發者而說,此理性早啟之中國人根本上就是和平的,又不待其社會形勢散漫始然。

    由理性早啟馴至身體本能弱下來,是其所以文弱之本,而社會有許多貌似理性的習慣,尚文不尚武,自又為其後天成因。

    第五點“知足自得”,一面是由理性早啟,生命得其和諧,又有一面是由此社會特殊構造之所鍛煉,看第十章講“個人安于所遇”一段可以明白。

    第二點“勤儉”當然是此職業分途的社會,政治上經濟上各機會均難保持不墜,而人人各有前途可求之自然結果(見第十章),主要是得之于後天。

    但中國人精神上實用主義實利主義之傾向,卻好像是天生的理智冷靜不足(見第十三章)。

    第三點“愛講禮貌”,當然是此倫理本位的社會彼此尊重對方,相尚以敬讓之所演成。

    但其落于虛情客套,便屬前所雲貌似理性的動作習慣,特别在後世身體本能既弱,理性随以不足時為最多。

     第六點“守舊”,其少有冒險進取精神,一動不如一靜,自是身體本能萎弱之征,但其所以必要守舊者,卻多決定于後天。

    一則為秦漢後之中國,勢必循環于一治一亂,在社會構造上不能推陳出新。

    社會構造是文化的骨幹,骨幹不變動,其他附麗于骨幹者因亦無多大出入。

    即在此二千年因襲局面下,其守舊習慣遂以養成。

    再則為古人智慧太高(理性早啟),文化上多所成就(文化早熟),以緻一切今人所有,無非古人之遺,一切後人所作,不外前人之餘。

    後來人愈鑽研愈感覺古人偉大精深,怪不得他好古薄今。

    三則為其學術走藝術之路,而不走科學之路。

    藝術尚天才,靠個人本領,不像科學那樣客觀憑準,從淺外一層一層建築起,總是後來者居上,而況中國人的禀賦既積漸而弱,後世難得古人那樣天才,其俗自必以古為宗,異乎西洋科學之趨新,又是當然的。

     第七點“馬虎籠統,不求精确,不講數字”,往者李景漢先生在河北鄉村作社會調查,感觸最深。

    而日本人内山完造則于此特有了解,他指出:中國人非有得多,不能說有;大部沒有,即可說無;而非有一個便說有,一個都沒有,乃說無。

    後者為模型的思考法,前者為實物的思考法。

    後者徹底,前者不求徹底,後者為理論的,文章的,前者為實際生活的。

    因此他稱中國文化為生活文化,與文章文化相對待(1)(内山完造著《一個日本人的中國觀》,開明書店出版。

    )。

    其所見已接近于前引張東荪先生西洋有科學中國無科學由彼此心思(mentality)根本不同之說。

    蓋知識之道在分别明确,由身體對外靜觀而來。

    中國人則以理性早啟,理性與本能接連牽混,其生命與大自然偏于融合相通,對外求知識之傾向乃大為減退(具見第十三章)。

    至于其間後天之熏習漸染,自亦是有的。

     第八點之“殘忍”已說于前。

    其堅忍(自己能忍耐至甚高之程度)則顯然為向裡用力之人生(見第十章)訓練出來的。

    且不妨說堅忍亦足引緻殘忍。

    第九點“韌性及彈性”,似可說即其生命上堅忍力養成之實際表現。

    這有許多事實曾引起西洋醫生、軍官、教士之驚奇,散見中外各書(1)(見潘光旦著《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