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循環于一治一亂而無革命

關燈
匠輪輿,而輕為仁義者哉!”(下略)(見《孟子》卷三) 公孫醜曰,“詩曰‘不素餐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孟子曰,“君子居是國也,其君用之,則安富尊榮;其子弟從之,則孝弟忠信。

    不素餐兮,孰大于是!”(見《孟子》卷七) 像這樣言論見解(還有許多未及征引的),出在二千數百年前,實為不應有的事。

    我說中國人理性早啟,最好藉此取證。

    試看:(一)在古代奴隸社會或中古封建社會,一般說來,沒有不把生産勞動看成賤役可恥而回避之者。

    (1)(詳見T.Veblen著《有閑階級論》,胡伊默譯本,中華書局出版。

    )然而從這裡樊遲學稼學圃之請,和孔子的答語看去,意态卻是何等明通?當時有學養之士,自甘勞動之事例不少(見第八章第九章),皆可見出不甚有那種陋見陋習。

    (二)上層階級之悠閑坐食,何處不認為當然?又誰能反省而緻疑?然從這些問答看去,卻竟然一次再次提出讨論,而且有許行一班人毅然倡與民并耕運動,以反對坐食。

    此其理性要求,又是何等明且強?(三)孔孟雖不以耕稼為士人之所尚,卻絕不說人生來有貴賤,以肯定階級;而隻從社會分工原理,說明勞心勞力之分,不過為其兼營不來,而“安”與“養”乃不得不通功易事。

    試問更有何處封建社會看得見如此言論?(四)最特别的,自是其所講安的功夫,盡在“修己以安人”一句話。

    請問這是什麼?這是武力嗎?這是宗教嗎?明明白白完全不落封建蹊徑。

    孔門之所講求,可為一大表征;傳至後來,就有所謂“修、齊、治、平”之一套,有所謂“内聖外王”之學。

    後此二千餘年中國士人在社會上之職分功用,和“仿佛将以理性相安代替武力統治”之局面,皆自此開出。

    而追溯上去,當又有為孔子開其先者。

    大約從古社會内部形勢,即必有以導緻此種啟悟,而理性之啟,更轉促社會形勢之緩和。

    如是互為因果,循環推進,發展不已,遂使此土社會風氣不同于他方,不是任何個人之功,亦莫究其端始。

    參看第九章所講中國封建階級自行融解一段,可資互證。

    (五)“修己以安人”,安人的功夫,隻在修己。

    他如所謂“其身正,不令而行”,“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皆是一個意思。

    總之,不在向外尋覓方法,卻須把心思聰明反身向裡用。

    “修、齊、治、平”要以修身為本,且必求之于“格、緻、誠、正”。

    孔孟所講求的自是踐形盡性之學。

    若以為中國古人所見隻在安的問題,孔孟所講隻在安的功夫,未免淺隘,猶未得其根本。

    根本上是中國古人于人類生命之可貴,親切地有所認識,乃有個安的問題在其懷抱。

    又于踐形盡性之不易,深切地有所認識,而後修己功夫乃重于一切。

    事實上既不能外于人而有己,修己安人乃連成一片。

    此中學問功夫,說簡易亦甚簡易,說無窮,亦複無窮。

    現代學術雖雲發達,于此尚無所窺,而中國人除非數千年白活了,否則,其貢獻正在此。

    由此我所以說它理性早啟,文化早熟。

     然而岔子就出在這裡!好像另一面門窗大辟,人們的心思聰明被領導着向養的問題以外用去,而回不來。

    分析言之,其重要關鍵有二: 一是化階級為職業太早,而且很近理。

    ——國家亦許最後被廢除,但政治仍自有其不廢者在。

    那時政務将是由階級之事,變而為職業之事。

    所以中國封建解體,把政務由階級的轉化為職業的,乃是一進步的趨向,很接近于最後之理。

    唯其前進太早,條件不夠,所以隻是趨向于此,而不能完成其事。

    唯其很近于最後之理,所以就不易改變。

    我們說它近理,抑又不止此。

    勞心者務明人事,勞力者責在生産,安與養乃通功易事,各有其所專,這不是很合理的嗎?像許行要與民并耕,雖出于理性要求,卻不免開倒車。

    像一般之階級剝削,雖符于進步趨向,卻又乖乎啟蒙之理性。

    試問除了今天科學技術大進,發見人類可役使機械生産,不再靠人類體力外,誰能預先知道還有勞心勞力竟可合一之更好的理想呢?所以這在當時的中國(理性漸啟而生産技術尚拙),實為唯一合理,更無可代替之理想。

    唯其合理,就為此大社會所趨求;唯其無可代替,遂一成而不變。

    二千多年來就在這一直不變的劃分之下,把生産之事(養的問題)劃出勞心者注意圈外。

    然而這一部分人,恰是比較有心思聰明的,又有暇運用其心思聰明的,更且有其工具設備(文字圖書等)以助其心思聰明之用的。

    把生産之事劃出他們的注意圈外,就等于劃出這偉大優秀民族的意識圈外。

    因在勞力者們,本是勞力,自少用心,兼以其聰明不高,空暇有限,工具設備缺乏,盡管天天在對付這些事,亦屬徒然。

    特别是他們不易超開了眼前需用而用心思,就杜絕了理智之深入與開展,杜絕了科學之路。

    偶有心得,卻絕開不出什麼前途。

     一是人們心思聰明轉向裡用太早,卻又甚必要。

    ——勞心者務明人事,卻非研究社會科學之謂,而是如上文所說“修己以安人”。

    人的耳目心思生來是為向外用的,要它從理會外物者轉而理會到自身生命上,這在個人偶爾亦可能,在社會成風氣,則必待末後文化進至某階段,乃得有此(看下章)。

    所以中國實是太早了一步。

    此時由于未曾徹底向外用過一番心,先有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特别是生物生理心理等學問)為基礎或佐助,遽然向自身生命上理會,乃易有迷誤,每每糾纏不清(指性理之學)。

    同時,這一理會原本亦無窮無盡。

    于是人們心思聰明仿佛入于無底深淵,一往而不返。

    此時不獨返轉向外不易,就令向外用心,亦不會在學術上再開出科學之路(其理後詳),如近世西洋者。

    更須認清:其社會秩序既寄托于個人道德,其社會構造已形成“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之局,向裡用心乃時刻所必要。

    此種必要始終存在,人們心思即始終被引向裡去。

    對外物縱然亦有些辨析考察,隻在膚表,不能深入。

     由吾人向外看去,一切皆物。

    此物固自無窮無盡,但吾人自身生命正複是一“無盡藏”。

    過去印度人擅長向裡發掘,今世西洋人最能向外攻究。

    中國人卻由上述二重關鍵,一面開了向裡之門,一面阻其向外之路,特别形成其一種反身切己理會的風氣。

    其正面成就得什麼,非此所論。

    其負面最大結果,便是:物的考驗長久地止于膚表,從而所以控制利用之者就很淺。

    此其限制生産技術之進步,雖雲間接地,卻是根本地,硬是使他無從再進一步。

    其他相緣俱來之結果,如:人生向外逐物之勢,彼此競争鬥争之勢,皆大為減殺。

    在己則易于知足以至自得,對人時見有公平與恕道。

    又如:理欲之争,義利之辨,自古為思想界之大問題,亦殊影響于社會人生。

    又如:物理不明(科學缺乏),福命無定(職業分途),許多宗教迷信乃在中國人生活上不知不覺據有很大勢力。

    又如:在政治上勢必落于消極無為。

    類此者,皆消極地或積極地,直接地或間接地,遏阻其社會經濟之進步,可無待言。

     再深切地來說:“化階級為職業”,“修己以安人”,“心思轉向裡用”……這一切都有理想成分在内,并不全是事實。

    事實上常不免職業逆轉到階級,常不免既不修己亦不安人。

    乃至心思亦并不轉向裡用。

    那麼,似乎是不能遽爾斷言其結果如何了。

    然而不然。

    要知道一切具有理想成份的,就是中國的治道。

    它從理性早啟,以至蔚成禮俗,當初既非順着自然趨向來的,便與生産力自然發展之路岔分開,而且從此總是岔分着。

    生産力發展之所以受牽阻在此。

    治道既時時為人們所趨求,以蕲成為治世,那麼,亦就時時牽阻了生産力之發展。

    至于事實不如理想之時,似乎治道放松,牽阻可免。

    而不知其時人心便流于放肆,社會逆轉于封建,還不及收促進生産之功,已陷于亂世而破壞了生産。

    順轉不行,逆轉亦不行,進退兩無所可。

    于是生産力發展之受阻滞,乃與中國曆史相終始。

    同時,其曆史亦就在一治一亂之循環中度過,不見有革命。

     總結言之:一面由理性早啟,文化早熟,社會構造特殊,而中國之不發生産業革命其勢決定。

    更一面由中國不發生産業革命其勢決定。

    那麼,當然其社會構造亦就變不出什麼來。

    而社會構造愈不變,其不發生産業革命之勢愈決定,從而其社會亦愈不變。

    如是兩面絞扣,互相牽纏,動轉不得。

    這就是中國經濟停滞不進,社會曆久不變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