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循環于一治一亂而無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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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大緻不錯。

    隻可惜他的“三問題”,說來說去不出一生存問題,仍舊把人類看得太簡單了。

    人類實已超出生物甚遠,而有其無限之可能,因之,其問題亦無限。

    因而不能把人類活動,曆史發展,限定在一個或幾個問題上。

    他不曉得人類曆史愈到後來,或人類文化愈高,便愈遠于其生物性。

    三問題在人類文化史上地位先後不同,且亦非永遠存在者。

    今天世界已漸漸要将保的問題攝收在安的問題中,而一旦人類合起來控馭自然界之時,則養亦即不複為問題所在。

    凡想要把握人類曆史動因——貫乎曆史全程的一個動因——而在曆史文化研究上建立一普遍适用的理論,恐不免都是妄想。

     然他以對内求安為中國文化特色,卻是差不多。

    數千年中國人的心思聰明,确是用在人事上,而不用于物理,一“安”字正可綜攝“修、齊、治、平”那一套。

    唯其在這裡若有所見,而且見得太早,就出了岔子,而影響全局(全部文化)。

    萬君雖不足以闡明中國經濟不進社會不變之謎,我卻不妨因他的意見之提出,而加引申以明之。

    —— 首先我們從安的問題來看—— 順着自然趨向,人們的心思聰明原是為養的問題而用——用于奧本海末爾所謂經濟手段,自己勞動于生産,或與他人的勞動為等價交換。

    乃至為奧本海末爾所謂政治手段——強把他人的生産無代價收奪——而用,亦同是很自然的。

    因一般生物總是要向外界争取養生之資;人亦是生物,除了他最親的“自己人”而外,其他“人”與“物”最初是分不清的。

    不但古時歐洲海盜與商業不分,即在十七世紀與十八世紀間亦還是同樣合法。

    (1)(見米勒利爾著《社會進化史》,陶孟龠+禾譯,《萬有文庫》本第4卷285頁。

    )這就是對外人如同對外物。

    人類從古以來,總是在自己圈内才有情理講,在自己圈外就講力(這是自古及今未曾變的真理)。

    無端地誰去理會什麼安的問題?人之意識到安的問題,是一面遭遇另外一力量起來相抗,一面卻又覺得不好或不能以對外物的态度對待之。

    此不好,或不能,就是肯定它在自己圈内,不像養的問題之對自然界,或保的問題之對外邦異族那樣,可唯力是視,無所顧惜,亦無所顧忌。

    自己這圈愈大,就愈有安的問題,安的問題實現乎這圈的大小為比例。

    圈的大小,人世間萬般不齊,難以一言盡。

    然而有兩點是可說的: 一、人類文化愈進,這圈愈放大。

    徑不妨以其圈的大小,衡量其文化之高下。

     二、這圈之放大。

    通常卻很少出于自動之一視同仁,而甯多由對方之争取得之。

    ——此點最重要。

     粗言之:由于人類心思聰明天天向自然界進攻,結果就知識日進,一切工具日利(參看第九章講古今不同隻在工具一段)。

    客觀一面,彼此間關系既日以繁廣,日以密切,其勢乃不容不由鬥力進而講理。

    而主觀一面,人亦經陶養得更理智更理性,兩面合起來,便造成這圈的放大。

    一步一步放大,最後便到了世界大同,天下一家。

    試看眼前世界豈非正被事實造成oneworldornone“不和平即毀滅”,人們勢須以理性相安共處,代替武裝之自保,人類前途将隻有安的問題而沒有保的問題。

    又第八章講過,理性要從階級來,奧本海末爾亦有經濟手段對政治手段步步制勝,最後完全清除之說,凡此皆可互相參證。

    人類曆史正不外“自己人”或“同類意識”如何被動地逐漸放大之曆史,理是産生在兩力——力與力——之上的,是由事實發展而逼出的,不是人類理性演出來曆史,倒是曆史演出來人類理性。

     像這樣順着自然趨向走,雖不免迂笨,卻是有前途的,是可以走得通的一條路。

    而且事實保證了理性,步步踏實不虛。

    通常可說都是這樣,而偏偏中國不這樣走。

    它由親親而仁民,以家人父子兄弟之情推廣于外,構成倫理本位的社會,自動地放大這圈。

    養的問題本在安的問題之先,而中國古人眼中甯多看見安的問題。

    安的問題原出保的問題之後,而中國古人襟懷,其對外亦有對内意味。

    萬君指證其過分地把保養兩問題亦當作安的問題來解決,蓋信有之。

    它實越出常途,走了捷徑。

    順着自然趨向走,就是從人所同乎一般生物的一面(向外争取養生之資)出發,然後慢慢轉到人之所異乎一般生物的一面(理性)。

    而中國卻是直從人之所以為人者,亦即人之所異乎一般生物的一面出發。

    出發點幾乎便是終點。

    這樣走,是走不出去的。

    中國文化發展與一般有異,全在此。

    試問不到“把人當人待”時候,有何人事關系之足重視?有何安的功夫之要講求?而“把人當人待”,在一般皆力量均衡之結果,在中國甯發乎理性。

    這樣就缺乏客觀事實為保證,而不免于反複。

    中國曆史表現,與一般有異,全在此。

    ——此所謂“走不出去”,所謂“不免于反複”,看下文自明。

     其次,我們再從安的功夫來看—— 我們知道,集體對外自保固要作武力,即對内求安,照例亦少不得武力。

    武力統治是從古代奴隸社會經過封建社會,到近代資本社會,乃至現代向着共産而過渡的蘇維埃,一直昭然存在之事實。

    古今前後分别,隻在輕重隐顯直接間接之有些不同。

    除從資本社會而下,可望輕減外,自封建而上,其武力都不得不重,不得不顯,不得不直接。

    同時随着其階級界别要嚴,亦有不待言者。

    然單單武力絕不足以獲緻安妥,此時宗教毋甯是更重要。

    階級之發生,原在以生産勞動委諸一班人,而另一班人則以對外對内之武力為事。

    因此階級界别,就在其勞動于生産與否。

    宗教在這裡,主要是賦予階級秩序以信仰價值,而不去究問其所以然。

    事實上,“行之而不著,習焉而不察”,亦誰能理會其所以然?一切什麼都是當然的。

    社會就這樣在階級矛盾中安妥下來。

    一般說,安的功夫隻是如此(武力宗教合起來統治),豈有其他可講求的?我們知道,養的功夫——農工生産——之被留意講求而發達成學問,固然很晚,安的學問亦絕不早一步,或者可說更遲。

    然而奇怪的是中國遠在二三千年前,卻已留意到此而講求之,以為士人的專業,亦為上層階級的職責。

    這從孔子孟子對人問答話語中,明白可見。

    例如: 樊遲請學稼。

    子曰。

    “吾不如老農。

    ”請學為圃。

    曰,“吾不如老圃。

    ”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

    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

    焉用稼!”(見《論語》卷七) 子路問君子。

    子曰,“修己以敬。

    ”曰,“如斯而已乎。

    ”曰,“修己以安人。

    ”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

    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論語》卷七) 陳相見孟子,道許行之言曰,“滕君則誠賢君也;雖然,未聞道也。

    賢者與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

    今也滕有倉廪府庫,則是厲民而以自養也,惡得賢?”孟子曰,“許子必種粟而後食乎?”曰,“然。

    ”“許子必織布而後衣乎?”曰,“否,許子衣褐。

    ”“許子冠乎?”曰,“冠。

    ”曰,“奚冠?”曰,“冠素。

    ”曰,“自織與欤?”曰,“否,以粟易之。

    ”曰,“許子奚為不自織?”曰,“害于耕。

    ”曰,“許子以釜甑?,以鐵耕乎?”曰,“然。

    ”“自為之欤?”曰,“否,以粟易之。

    ”“以粟易械器者,不為厲陶冶;陶冶亦以其器械易粟者,豈為厲農夫哉?且許子何不為陶冶,舍皆取諸其宮中而用之?何為紛紛然與百工交易,何許子之不憚煩?”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也。

    ”“然則治天下獨可耕且為欤?有大從之事,有小人之事。

    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如必自為而後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

    故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

    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

    天下之通義也。

    (中略)聖人有憂之。

    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别,長幼有序,朋友有信。

    放勳曰: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自得之;又從而振德之。

    聖人之憂民如此,而暇耕乎?”(下略)(見《孟子》卷三) 彭更問曰,(中略)“士無事而食,不可也。

    ”曰,“子不通功易事,以羨補不足,則農有餘粟,女有餘布。

    子如通之,則梓匠輪輿,皆得食于子。

    于此有人焉,入則孝,出則弟,守先王之道,以待後之學者,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