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循環于一治一亂而無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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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其所責在無君父。

    夫救危亡與無君父不同物也,而言者辄混。

    仿佛不可解。

    繼提出一公例:“宗教與政治附麗疏者,其蛻變易;宗教與政治附麗密者,其蛻變難。

    ”而說中國自秦以來,政治與宗教即不可分,于是言改政者自不能不波及于改教。

    而救危亡與無君父二說乃不謀而相應,始膠固缭繞而不可理矣。

    未有舊教不裂而新政可由中而蛻者。

    中國之曆數千年不出宗法社會,蓋以教之故。

    ——夏所雲宗教,即我所說禮俗。

    ) 三産業革命之不見 中國所以無革命之理,似乎已說了不少,實則尚未說到要緊處。

    要緊處在經濟之停滞不進,産業革命之不見。

    此超過一切問題之大問題,實為中國之無革命之因,亦為中國無革命之果。

    這就是說:一面由于經濟之不進,而文化和政治(禮俗、法制)不變;同時一面亦由于文化和政治之不變,而經濟不進步了。

    正為兩面交相牽掣,乃陷于絕地。

    必明白此中钤鍵,而後于全盤問題可以豁然無複疑滞,凡上文所說者亦有待此為補充,而後其義始明。

     關于産業革命何以不見于中國之一問題,時流意見甚多,舊著于此,曾各加檢讨,具見《中國民族自救運動之最後覺悟》,可備參考。

    (1)(見《中國民族自救運動之最後覺悟》第92頁至第97頁。

    唯原文作于1930年,所批評者自為當時流行之意見,其較後所發表者,自未論及。

    )今不拟作此類功夫,徑直申明我之所見如次: 産業革命,指生産力發展到某一階段而言。

    其中以機械發明,特别是蒸氣機等動力之發明為主要。

    唯物史觀以生産力之發展,說明社會發展,原自有理。

    但不自覺地假定了生産力之發展,好像不成問題。

    其實生産力豈能離開人而自行發展?而人之于此,卻并不定相同。

    征之西洋中古人生與其近代人生,顯然可見。

    生産是人對自然界之控制利用,而控制利用則得力于其對自然界之觀察實驗。

    生産力之發展,當然便是人類意識直接間接作用于生産活動之結果。

    于此,否定人生者與肯定人生者相較,沉溺于迷信玄想者與孜孜于考驗自然者相較,其結果豈得一樣?假如西洋沒有近代人生一大轉變,使人們意識密切結合于生産,誰能想象它會有十九世紀之産業革命,以至今天之物質文明?有人說現代一年間的技術發明,要多過于1750年以前一千年間的發明,這正為古今人生态度不同之故(回看第八章)。

     人生态度影響生産力之發展,既不可否認,便要來看中國了。

    西洋近代人生與其中古人生相較,可說人生态度一大翻轉。

    以中國人生态度與他們相較,恰似居于中國之一種,亦即因此而平平穩穩古今曾無變動。

    如我夙昔所作分判:近代西洋應屬人生第一态度;其中古宗教應屬人生第三态度;而中國則一向是人生第二态度。

    (1)(見《東西文化及其哲學》,暨《中國民族自救運動之最後覺悟。

    )請參看舊著暨下章,自悉其詳。

    大緻說來,他肯定人生,從不作出世禁欲等想,這就不同于第三态度,而接近于第一。

    但他又拒絕那種欲望本位向外逐物的人生,而偏于向裡用力。

    這就不同于第一态度,而接近于第三。

    不過第三态度為宗教之路,此則為道德之路耳。

    對自然,他似隻曉得欣賞忘機,而怠于考驗控制。

    像所謂“人們意識密切結合于生産”者,這裡恰恰不然,中國人的心思聰明恰沒有用在生産上。

    數千年知識學問之累積,皆在人事一方面,而缺乏自然之研究。

    殖産營利,尤為讀書人所不道。

    我想:其經濟之停滞不進,産業革命之不見,至少可從這裡說明一半。

     中國人心思聰明不止像上面所說,不用在求經濟進步生産發展上,更有時遏阻之。

    此如曆史上所稱“奇技淫巧有禁”,如曆代之賤商,商業商人所受箝制因辱,從法令到禮俗,說之不盡。

    又如曆代屢有海禁,多守閉關主義,使交通不通,工商發展顯受遏阻。

    除這些顯而易見者外,還有許多間接不易見出的,類如前章所說倫理社會不适于資本主義之滋生茁長者,其為力更大。

    史不絕書之限田均田一類運動,同屬此例,其間如西晉北魏以至隋唐,每厲行授受,“不聽賣易”,前前後後數百年,經濟怎得盡其自然之發展?或者有人要說:這在西洋中古及其以前,又何嘗沒有?他們古時宗教不許人營利,中古一般政俗乃至工商自身制度,均束縛經濟之自由發展,不過至近二百年始不然罷了。

    我們回答:問題正在這裡!在西洋事屬過去,即是遏阻未成;中國截至最近西洋風氣輸入前,始終未變其傾向,豈非終成遏阻?這與上面所說原是連貫的:西洋即由其中古之人生第三态度而來;而中國則發自其人生第二态度。

    末後他們由第三态度變換為第一态度,一切于生産力發展為不利的,已轉向有利。

    但我們則始終持守其第二态度,一切不利于生産力發展的(從消極不用心到積極遏阻),一直延留至最後。

    ——此即中西之大不同。

     于是就要問:此不利于生産力發展的人生活動,何以在西洋末後就變了,而在中國竟不變?且究竟此不利于生産力發展的人生活動,緣何而來? 于此我先舉亡友萬民一先生之說(1)(見萬著《民生哲學的新認識》第一篇“論中國社會演進的特殊性”,桂林文化供應社出版。

    ),他同我一樣,認為唯物史觀在解釋曆史一切發展上有所不足;但他不以人生态度立論。

    在他看,人類為生存,非要對付自然界以行生産不可,于是生産力從而發展,于是社會從而發展,這固自有理。

    但此實不過生存問題中之一養的問題而已。

    人類必以集體而生存。

    而任何一集體生命,總常要對抗其他集體而保衛自己。

    否則,便不得生存。

    此即一保的問題。

    同時此集體還要時時調整内部,而得其安妥。

    内部不安,亦是不能生存的。

    此即一安的問題。

    共為三問題。

    問題卻不止一個,人類自非隻向一面而活動。

    當其他問題吸引了人們心思活動時,就可能耽誤其生産力之發展,甚至阻遏之。

    東西各民族曆史之不能限定從一方向發展者以此。

    唯物史觀隻把握了一養的問題,實不足以解釋一切。

    據他說:中國文化之特色,即重在解決安的問題,并且過分地把保和養兩問題,亦當做安的問題來解決了,“不患寡而患不均”一句話,顯然是把原屬養的問題轉移到安的問題上。

    其注重倫理上彼此顧恤,互相負責,其化階級為職業,不使經濟上趨于兼并壟斷,種種都是實行把養的問題放在安的問題中。

    認為從安上即可得到養的問題之解決,而不重在向自然界進攻以解決養的問題。

    又如抱四海一家之天下主義,懷柔遠人而同化之,即不從對外鬥争上解決保的問題,卻幾乎把它當做對内之安的問題一樣看待。

    中國人這樣偏在安上作功夫,而不知對三問題分别處理,其結果當然就在養和保兩問題上有很大失敗。

    如人口蕃增,即感土地不足以養。

    一切自然災害(水旱疫疠)來了,皆無法應付。

    如每每受外族欺淩,乃至為其所征服統治,種種皆明白可見。

    尤其近百年對照着西洋人——其文化特色恰在向自然界進攻,暨對外為集體鬥争——而形見其重大失敗。

    然其失敗是失敗在養和保兩種功夫之耽誤(尤以耽誤了産業革命失敗最大),至如其安的功夫固未嘗失敗,而有很大成功。

    ——成其民族生命擴大與延久之功。

    試從山川地形上看,從種族語言上看,皆非不能讓中國分為若幹民族若幹國家者。

    而它卒能由人的情感之相安相通,化除壁壘隔閡,廣收同化融合之效,形成世界無比之一偉大民族。

    對照着西洋來看,其一國或不抵我一省一縣,其一族或不抵我一張姓一李姓。

    大大小小若幹國若幹族,紛纭複雜,鬥争不絕,而莫望融合統一,則豈非彼此各有其得失成敗?唯其功夫能收效——不止在安上收效,亦且在養和保上有不少成效——于是路子愈走愈熟,乃固執而不舍。

    于是路子愈走愈偏,乃于其所遺漏之一面竟無從補足。

    這就是中國經濟不進步,生産力不發展之所以然。

     萬君之說,具有理緻,未嘗不近真。

    他與唯物史觀同樣看到人類求生存這一點上。

    但他卻更看出人生要吃飯,還大有事在。

    人事關系沒弄好,“雖有粟,吾得而食諸?”請看今天世界威脅人類的,是吃飯問題呢,還是飯如何吃問題呢?是問題在人對自然界之間呢,還是在人對人之間?隻看見人類同乎一般生物的那一面——對自然界求生存一面——顯然太簡單了。

    其次,把人事關系分為集體對内對外兩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