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中國是否一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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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單把握了農村中之強制剝削一個要點,說它是中國一直存在着的。

    這亦不為無理,卻是疑問亦正多。

     第一,如我們在鄒平、定縣各處之所見,其土地是封建解放後的土地,其人是封建解放後的人,明白無疑。

    固有少數佃農雇農,不能自有其土地,而受到剝削;那隻等于近代工人之受剝削而止。

    所謂超經濟地強制性剝削,實未有之。

    此以《定縣社會概況調查》所述當地租佃情形,可為确證(見原書第629—635頁)。

    我不敢否認中國一直有強制剝削存在于農村的話;卻在全國之中究竟占多少,不無疑問。

    此種相反例證之存在,足使前項主張,失掉一半根據。

     第二,封建之世耕作者随附于土地而不得去之情形,後來中國并未見有。

    似不能徑以地少人稠,另外又乏出路(工商業),即作束縛于土地看。

    因而所謂強制性剝削之存在,這裡又須打一折扣。

    ——以上第一第二點,皆對那一個主要點而提出疑問。

     第三,在經濟上、社會上、政治上、意識上其他聯帶而見的那些事情,按之中國或見或不見,難資判定;而大體論之,甯證明其封建已得解放(論者所以單把握一要點而立論,似即為此)。

    特如流行諺語“耕讀傳家”,“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之所表現者,試問世上焉得有此封建社會? 最後要指出其最嚴重的缺點,是把秦漢與東周明明不可混同之二物而強混同之。

    對于上面所提兩大事實,直仿佛不看見,不肯深求其故,而漫然以封建概一切。

    是何足以服人?然而這在他們實亦是無法的。

    因為他們不承認中西可能殊途,固執着社會進化隻許在一條線上走;又迷信曆史總是在步步前進中,不知其或進或不進,原無一定。

    而此兩大事實,卻剛好必從下面兩層來解釋: 一、中國社會史自秦漢後,已入于盤旋往複之中(不是進步慢); 二、中國封建之解體,别有其路線,不同于西方。

     前一層自然又是由後一層來的。

    秦漢以來之謎,恰藏在中國封建解體之特殊中,由此入手,即不難闡明一切。

     我們何以看出這個竅來?因為我們既有見于中國之缺乏階級,再看到那兩大事實,便恰好互資印證而有悟。

    如上章所講,設若沒有階級則社會進步不可能;而階級則必資于經濟進步、文化進步、政治進步之循環推進,而一步一步得到解放。

    此蓋為曆史常理。

    現在階級缺乏的中國,其經濟長期停滞,其政治一成不變,豈非剛好一緻相符而共證明其為曆史之一種變局!中國之有過封建階級,既不成問題;則此變局開端顯然就在封建之解體上。

    此時我們試取西洋封建之所以解體者,來與中國相勘對,應不難尋得其變化之路線。

     西洋封建之所以解體者,要在經濟進步。

    唯工商業發達,人競逐于商業利潤産業利潤,而後乃不複費氣力在農村中,為人對人之強制剝削。

    這就是由經濟手段之順便,引誘得封建階級放棄其政治手段,這最為徹底。

    唯工商業發達,第三階級興起,領導群衆争取個人自由,而後人對人之強制剝削乃不複行得通。

    這就是強迫封建階級非放棄其政治手段不可。

    這樣最為決定。

    此時政治手段雖尚有待于進一步之清除,但它絕不會翻回頭了。

    無疑地,這是經濟進步推進了文化和政治,使整個社會改換了一個局面。

    這亦可說是通常的一條路。

     再來看中國,中國社會構造當戰國之際演着劃時代的變化,至秦并天下而開一新紀元。

    正所謂“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而無複多關阻、異政令,種種隔閡不通的情形。

    像封建之世,自上至上分若幹等級,而星羅棋布于地面上之許多大小單位,已經削除,而全國統一于一王。

    王權集中,實行專制。

    同時,分封錫土之土地制度,亦變為土地自由買賣,任民所耕不限多少。

    這一變化,是什麼變化呢?假如米諾賈托夫的話不錯:“封建制度,就在于其政治關系之地域色彩,和土地關系之政治色彩”,那應該就是從封建下得其解放了。

    然而至解放是否亦得之于經濟進步呢?這就難講。

    經濟進步是有的,商品生産、貨币經濟、都市興起、交通發達,史冊皆有可征。

    但求如西洋對于政治手段那所謂引誘所謂強迫者,則難得其迹象。

    相反地,且見出其經濟手段制勝之不徹底不決定;政治手段不時回頭。

    質言之,此雖亦不能不有其一定經濟條件。

    然不是由經濟之進而被推進者,毋甯是由文化和政治轉而影響了經濟。

     何謂“政治手段不時回頭”?在上章曾說過: 由政治勢力而直接地或間接地使土地見出集中壟斷之勢,那對于從封建解放出來的社會說,即是形勢逆轉。

    此種逆轉,勢不可久;曆史上不斷表演,不斷收場。

     顯然地像西漢末,問題便非常嚴重。

    論人則被奴役者那樣多,論土地則那樣被集中壟斷。

    而直接間接都出自政治勢力。

    于是才引出了王莽“王田制”的大改革。

    曆史上似此或大或小之例,訖未斷絕。

    而同時“限田”、“均田”等一類運動,亦同樣不絕于曆史。

    中國曆史就是這樣逆轉順轉兩力相搏之曆史。

    究其故,無非在社會之進步,階級之解放,不由經濟所推進——如其由經濟所推進,政治手段便不會回頭了——而甯由文化和政治開端。

     所謂中國封建解體,是由文化和政治開端者,其具體表現即在貴族階級之融解,而士人出現。

    我們知道,封建階級(實則并包封建而上至古代之貴族階級),第一是建立在武力上,第二是宗教有以維系之。

    從來貴族與武裝與宗教三者相聯;西洋如此,到處亦皆如此。

    因此,除後世以逐利殖産而起之階級,或稍形散漫外,凡貴族階級在其社會中例必為集團為存在。

    何以故?集團與鬥争相聯;凡以武力為事者,豈有不成集團的?而宗教對于人之凝聚力,自來為集團之本,尤所不待言。

    今武力與宗教二者相兼,其理決定。

    然而奇怪的是中國竟有些例外。

    梁任公《中國文化史》,嘗論中國貴族政治最與歐洲異者,有三點:第一,無合議機關,如羅馬元老院(或中古各國之階級會議)者。

    第二,貴族平民身分不同,然非有劃然不可逾越之溝界。

    第三,貴族平民在參加政治上,其分别亦隻是相對的,而非平民即不得聞政。

    第一點易曉,故不多說。

    後兩點,他都指出春秋時代一些事實以證成其說(文繁不引)。

    其實這三點,恰透露當時貴族不成一集體。

    第一,若有合議制行于貴族間,是即其為一集體而存在之征;今不然,可想見其不是。

    第二點則見其内外界别不嚴。

    第三點更見其未甚壟斷而排外。

    凡此又皆集團不足之象也。

    大抵階級成見不深者,其種族成見亦不深,其國家成見亦不深,三者恒相關聯。

    此由梁任公先生為後兩點所指證之許多事例中,即可見出。

    又章太炎先生所著《社會通诠商兌》一文,亦同藉春秋時代許多事例,辨明中國早沒有像一般宗法社會那樣種族排外情形。

    但你試以西洋古羅馬之事來對照,就知其何等不同。

    羅馬征服了遠近多少邦族,建立其偉大之羅馬帝國,而羅馬人——此為一族亦為一階級——卻隻限于其原來參加宗教典禮之家族而并不增加。

    羅馬所擴充者,一為其統治對象,一為其國有土地;至于那些被征服的人則不予承認。

    換言之,他們始終被視為外人或敵人。

    他們要求得作羅馬人,而羅馬怒斥為萬分不合理。

    至于流血革命以求之,發生所謂“社會戰役”,而仍未得解決。

    間有一些曲折辦法,例如先自賣為羅馬人奴隸,再經合法之解放,以輾轉侪于羅馬公民之列,皆甚費事。

    此一階級問題,蓋曆數百年而後泯除。

    我們不要以羅馬人為怪,其實可怪的倒是中國人! 何以中國封建階級其自身這樣松散,其對人這樣緩和?此無他,理性早啟而宗教不足;宗教不足,則集團不足也。

    封建所依靠者,厥為武力和宗教;而理性恰與此二者不相容,理性啟,則封建自身軟化融解,而無待外力之相加(參看第十一章)。

    其松散,正由人們心思作用萌露活動,宗教統攝凝聚之力不敵各人自覺心分散之勢。

    而當時的周公禮樂,複使從情溫厚而不粗暴,少以強力相向,階級隔閡不深,則又其對人緩和之由來。

    頗有人說,中國是沒有經過奴隸社會的。

    或者說它,從氏族共産而轉入封建之世(杜畏之說)。

    或者說它,經過一段亞細亞的生産時代而到封建(李季說)。

    我于此未用心考究,不敢判斷。

    但覺得沒有經過奴隸社會之說似近真。

    奴隸社會的階級比之封建的階級,要遠為嚴酷,像羅馬的情形,怕是難免。

    唯中國得免于奴隸社會,而後中國人精神上得免于此一嚴重傷痕,而後封建期的階級問題乃亦比較輕松,而竟自趨于融解。

    由此而風度泱泱數千年一直是階級意識不強,種族意識不強,國家意識不強,以至于今。

    無論是少受宗教的锢蔽,或少受奴隸社會的創傷,這一切都是曆史的負面,而其正面則為理性早見。

    理性早見,是我民族曆史特征,直從古代貫徹于後世。

     貴族階級之融解,蓋早伏于其階級之不甚凝固,缺乏封畛。

    在此宗教不足的社會裡,貴族而脫失于武力,其所餘者還有何物?那就隻有他累積的知識和初啟的理性而已。

    這就是士人。

    中國封建毀于士人。

    他力促階級之融解,而他亦就是階級融解下之産物,為中國所特有。

    中國封建之解體,要不外乎階級之解消,而仿佛将以理性相安代替武力統治。

    它不同乎西洋之以新階級代舊階級,為武力更易其主體。

    此即其先由文化和政治開端之說也。

     士人原是後來有的名詞,我今卻追上去用以兼括古時亦可屬于此一類之人。

    他的特點,在曾受教育而有學養。

    如故張蔭麟教授所說: 為什麼“士”字,原初專指執幹戈佩弓矢的武力,後來卻變為專指讀書議論的文人?懂得這個變遷的原因,便懂得春秋前的社會和秦漢後的社會的一大差别。

    在前一時代所謂教育,就是武士的教育,而且武士是最受教育的人,在後一時代所謂教育,就是文士的教育,而且唯有文士是最受教育的人。

    “士”字,始終指特别受教育的人;但因教育的内容改變,它的涵義亦就改變了。

    (見張著《東漢前中國史綱》,第56頁) 前曾講過,教育為高等享受,遠在古代,更隻有君後貴族少數人乃得享之。

    況學識出于經驗之累積貫通,亦唯在職居官者有此機會。

    所以仕與學就相聯而不可分。

    學術之卒以流傳到民間,當不外貴族零落下來之故。

    他們或由失國,或由改變,或由個人獲罪,或由代遠族蕃而自然降夷。

    而亦要那時社會給人向上進身機會,才有人來熱心講學求學。

    一般都說,孔子私人講學,有教無類,乃學術平民化之開端,并為後世開布衣卿相之局。

    士之一流人,如非孔子開創,亦必為其所發揚光大。

    這話雖大緻不錯,然須知遠在孔子之前,暨其同時,有學養之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