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中國是否一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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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

    于是我有中國西洋第二對照圖。

     從個人到他可能有之最大社會關系,由下至上共約之為四級,如圖。

    四級各具特征: 一、個人——出發點; 二、家庭——本于人生自然有的夫婦父子等關系; 三、團體——沒有界别的組織; 四、天下——關系普及不分畛域。

     在西洋人的意識中生活中,最占位置者為個人與團體兩級;而在中國人則為家庭與天下兩級。

    此其大較也。

     有人說:曆史上中國的發展,是作為一世界以發展的,而不是作為一個國家。

    (1)(見林語堂著《中國文化之精神》。

    )這話大體是不錯的。

     中國西洋 天下天下 團體團體 家庭家庭 個人個人 中國西洋對照圖之二 圖例: (一)“天下”泛指社會或世界人類或國際等; (二)“團體”指國家或宗教團體或種族團體或階級團休等; (三)“家庭”兼家族親戚等而言; (四)字體大小即其意識強弱位置輕重之表示。

     二國家構成于階級統治 在歐洲小國林立,國際競争激烈,彼此間多為世仇。

    人民要靠國家保護自己,對國家自然很親切;國家要藉人民以與鄰國競争,亦自必幹涉一切而不能放任。

    但在同等面積之中國,卻自秦漢大一統之後,無複戰國相角形勢,雖有鄰邦外族,文化又遠出我下,顯見得外面缺乏國際競争,從而内部亦解弛不來,而放任,而消極。

    正如近百年來,我們處于世界新環境中,政治上又不得不積極起來一樣。

    此種地理的和曆史的因素,誰亦不否認。

    然而其社會構造本身不适于對外抗衡競争,不适于對内統治,卻是基本的。

    此即上面我所雲“國家消融在社會裡面,社會與國家相渾融”那一大事實。

     難道“社會”與“國家”,必是分别對立的嗎?從西洋曆史事所形成之觀念,确是如此的。

    奧本海末爾在其名著《國家論》序言中,說道: 與國家觀念相對立的社會觀念,最初于洛克(Locke)見之;從此以來。

    此種對立愈益确定。

     他并說明:始而是第三階級起來自己認做是“社會”,而據以反對封建之“國家”。

    繼而是第四階級起來,又自己認作“社會”,而把第三階級當做“國家”以反對之。

    他們觀念中共同之處,便是同認“國家”起源于侵犯自然法而存續下來的特權集體;“社會”方為順乎自然法的人道結合型。

    他們蓋同認“國家”為魔鬼之城(CivitasDiaboli),而“社會”則為上帝之城(CivitasDei)。

    他們所不同者:前者宣稱資本主義社會便是自然法過程之結果;後者卻謂這過程尚未到達其目的,必待社會主義社會出現乃是。

    大約在西歐,都是這樣觀念。

    隻有德國學者多半崇拜國家,恰颠倒之,以國家為天堂,以社會為地獄。

    但其後亦轉變過來,而接受西歐觀念了;如馬克思等其著者。

    奧本海末爾聲明自己亦是如此。

     奧氏全書繁征博引,正亦不外指出此一問題在曆史上如何興起,及其将如何消掉。

    他大意說,人類求生存,為獲得其所必需之資料,有兩個不同的手段。

    一是人們自己勞動,或以自己勞動與别人勞動為等價交換,此即謂之經濟手段。

    又一是強把别人勞動無代價收奪過來,此即謂之政治手段。

    社會,便是從經濟手段發達而來,而國家,則起源于政治手段。

    自古訖今,人類曆史之發展要不外經濟手段對于政治手段之争衡,逐步驅除它,以至最後勝利而後已。

    最後,政治手段全消滅,有社會而無國家。

    國家就變成他所說之“自由市民團體”,其組織純基于自然關系,無複武力統治在内。

    ——讀者試取前章講社會階級之所以形成而終于要解放者,與此互參,則其間理緻自易明白。

     國家寄托在武力上,這是沒有疑問的。

    但說武力專為行剝削而來,而國家即起源于此,存在于此,則不免太偏。

    縱然國家可能起源于此;但國家之所以留存下來,而且還有其一段發展,顯然不在此。

    國家之所以存在,是為它一面能防禦外來侵擾,一面能鎮抑内裡哄亂,而給社會以安全和秩序。

    無安定,無秩序,大家不能生活。

    安定和秩序,能得之于理性,自然最好。

    但于對外講不通不時,或對内講不通之時,其勢隻有訴之于武力。

    掌握武力而負擔此對内對外之責任者,即國家。

    必要到人類文化較之今日遠有高度發展,單恃理性即足以解決一切,而後武力自然可廢,國家自然亦必變形。

    然這卻必待經濟極高進步之後,隻可期諸未來,非所語于過去。

     國家必然是一種武力統治,其理如上已明。

    但何以又必是階級統治呢?這因為武力不過是一工具,還必得有一主體操持它;此主體恒為一階級。

    照理說,武力應屬于國家,國家即為其主體。

    但這不過是一句空話。

    要實際作到,必須全國人無論何時,始終隻有一個意志而無二。

    試問事實上可能不可能呢?照眼見之事實,一國之内恒有階級、種族、宗教、職業、地域種種不同,而不免各有立場。

    其間意志統一而出于非勉強之時,殊不多遘。

    特别是階級不能沒有;而階級間之矛盾,有時雖外患當前亦不能掩蓋,在對内問題上更不待言。

    武力既經常地為對内統治的後盾,則操持此武力者為誰,豈不明白?故爾此主體例以國家屍其名,而實際則為一階級——統治兼剝削的那一階級。

    在封建之世,幾乎那全階級就是一武力集團,其為階級統治最彰露。

    後來文化進步如近代國家者,則武力漸隐,階級在法律上似不存在。

    然其經濟上剝削被剝削之事實,即托存于法律秩序;而法律秩序之維持,則有國家的軍警法庭為後盾。

    此不過其施行統治較為間接而已,固依然是階級流治也。

     其次我們還要知道,設若不是階級便難當主體之任。

    主體與工具,必須相稱。

    若不相稱,甯可主體大而工具小,萬不能主體小而工具大;那就不是力量,反而是累贅阻礙了。

    前章說,國家是一大強制力。

    強制必有兩面,兩面人數雖不必相當,但總不能以一人對大衆。

    所以像中國曆史上,全國龐大武力而以一人一姓為其主體,而太不相稱,為事實所不許。

    隻有在中原逐鹿,兩軍相對情勢下,要擁戴服從一個首領,乃能作戰取勝;那一時,此首領很像就是武力的主體。

    一旦對方消滅了,則此方諸将領即無永甘服從于一人之必要。

    此為曆代創業之主最難應付的大問題,宋太祖曾明白說出。

    且亦隻有他“杯酒釋兵權”,得以輕松度過。

    其餘,對于他所共圖天下的那些功臣,總不免猜忌殘殺,事證多不勝舉,其故正在此。

    所以中國曆史定例,争天下時固非武力不可;得天下後,就要把武力收起來,不能用武力統治。

    古語所謂“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之”,所謂“偃武修文”,意義豈不甚明。

    雷海宗教授曾指證,偌大國家不僅邊疆禦寇借用外兵,甚至要借外兵保衛畿輔治安。

    似此無兵情形,正有所自來,而非無原無故。

     國家構成于階級統治,中國則未成階級,無以為武力之主體而難行統治;這是中國不像國家之真因,曆代帝王所以要輕賦薄斂,與民休息,布德澤,興教化,乃至有所謂“以孝治天下”者,皆隐然若将放棄其統治,隻求上下消極相安。

    在他蓋無非從善自韬養之中,以綿永其運祚。

    你說它不敢用力亦可,你說它無力可用,亦無不可。

    數千年政治上牢不可破之消極無為主義,舍此便不得其解。

     三中國封建之解體 以上當然皆就秦漢後的中國而說話。

    其缺乏階級,不像國家,自是負面;而倫理本位,職業分途,即社會以為國家,二者渾融莫分,乃為正面。

    凡此社會形态之特殊,伏根必很遠;但其顯露出來,則在封建解體之後。

    關于正面,下章再細講。

    現在繼續談其負面之兩點: 一、其缺乏階級不像國家之何所從來。

    (因) 二、其缺乏階級不像國家之何所歸趨。

    (果) 于是我們便要談中國封建之解體問題。

     第二章已經申明,人類文化史不是獨系演進的,而中國剛好與西洋殊途。

    上章講階級問題,述及曆史可分五大段之理,則于唯物史觀所說相當予以認可。

    現在來談中國封建之解體,即是承認中國亦經過封建時代如西洋社會史者,而确指其與西洋之殊途正在于此。

     于此有兩大事實先要提請注意: 一、西洋在封建社會後資本社會前,那一過渡期間,政治上曾表見王權集中。

    但旋即轉入限制王權(憲政),故其為期甚短。

    恰相反地,此在西洋極短暫者,在中國卻極綿長。

    中國封建削除,同一表見王權集中;乃不料此一集中,竟無了局。

    它一直拖長二千餘年,假如不是近百年受近代西洋影響,中國曆史突起變化,還望不見它的邊涯。

     二、還有與此政治上長期不進不變之局面恰相配的,是其經濟上之長期停滞。

    盡管其工商發達,早征見于先秦,而兩千多年後,依然不過那樣。

    假如不是近代西洋資本主義工業文明傳過來,它可能長此終古! 這是誰亦不能否認的,卻亦是最不可解的。

    信如論者所說,秦漢以來之兩千年是一段謎的時代。

    談中國社會史,而于此沒有惬心當理之分釋,即一切等于白說。

    忽視它,抹殺它,更屬可笑。

    然而在一些為迷信和成見所誤之人,卻苦于無法不加以抹殺,看下文便知。

     讨論之初,應問明白:何謂封建?封建和解脫于封建,以何為分判?簡單說,封建是以土地所有者加于其耕作者之一種超經濟地強制性剝削,為其要點。

    他如經濟上之不出乎自然經濟,社會上之表見身分隸屬關系,政治上之星羅棋布的大小單位,意識上之不免宗教迷信等等,大抵皆與此要點天然相聯帶者。

    解脫于封建,就是解除這些,而以解除其要點(強制剝削)為主。

    再問:怎樣可以得到解除呢?通常應不外像奧本海末爾所說,經濟手段對于政治手段之一次确定地制勝。

    兩種手段,目的是相同的。

    若經濟手段較見順便,而政治手段不大行得通之時,則政治手段漸被放棄,而自然趨向于經濟手段。

    這種順便者日以順便,行不通者日以行不通,即是經濟手段一次确定地勝利,而封建式剝削遂以解除了。

    像英國大體便是如此。

    在法國則要經過暴力革命,其政治手段之行不通,大于其經濟手段之順便。

    蓋各處社會情勢不同,曆史随之亦異。

     中國究竟已否從封建中解放出來呢?如衆所共見,多年來中外人士聚訟紛纭,莫衷一是。

    不少學者(如李季等),認為中國封建已崩解于先秦戰國,而秦以後的社會即須另說。

    (1)(見李季著《中國社會史論戰批判》,神州國光社出版。

    )這大緻算得平允。

    但有的學者卻認為從東周起,一直到鴉片戰争之漫長時期,全都是封建社會。

    其所以如是主張,好像不管聯帶而見的那些事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