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中國是否一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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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中國之不像國家 第一章列舉中國文化特征,曾以中國不屬一般國家類型,列為其中之一(第十一特征)。

    中國何以會這樣特殊,這就為一般國家都是階級統治;而中國卻趨向職業分途,缺乏階級對立,現在就這問題一為申論。

     中國之不像國家,第一可從其缺少國家應有之功能見之。

    此即從來中國政治上所表見之消極無為。

    曆代相傳,“不擾民”是其最大信條;“政簡刑清”是其最高理想。

    富有實際從政經驗,且卓著政績如明代之呂新吾先生(坤),在其所著《治道篇》上說: 為政之道,以不擾為安,以不取為與,以不害為利,以行所無事為興廢除弊。

    (見《呻吟語》) 這是心得,不是空話。

    雖出于一人之筆,卻代表一般意見;不過消極精神,在他筆下表出的格外透徹而已。

    所以有一副楹聯常見于縣衙門,說“為士為農有暇各勤爾業,或工或商無事休進此門”,知縣号為“親民之官”,猶且以勿相往來诏告民衆,就可想見一切了。

     事實上,老百姓與官府之間的交涉,亦隻有納糧,涉訟兩端。

    河北省民間諺語,說“交了糧、自在王”,意思是:完過錢糧,官府就再管不到我(亦更無其他管制)。

    至于訟事,你不訴于官,官是不來問你的。

    不論民刑事件,通常多半是民間自了(詳後)。

    近代以前的西洋社會,多數人沒有自由;而昔日之中國人卻可說是自由太多——孫中山先生有此語。

    古傳“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耕田而食,鑿井而飲;帝力何有于我哉!”或出文人想象,未必實有此謠。

    然而太平有道之世,國與民更仿佛兩想忘,則是中國真情。

     這種無為而治,如其不是更早,說它始于西漢總是信而有征的。

    當時相傳曹參為相而飲酒不治事,汲黯為太守而号曰“卧治”,如此一類有名故事可見。

    但我們不可就信他們隻是受黃老思想的影響。

    主要是因為中國倫理本位職業分途的社會構造,于此時慢慢展開,其需要無為而治的形勢(詳第十章),就被明眼人發見了。

     前引長谷川如是閑的話“近代英國人以國家為必要之惡,而不知中國人卻早已把它當作不必要之惡”,正是指此而說的。

     複次,中國之不像國家,又可于其缺乏國際對抗性見之。

    國家功能,一面是對内,一面是對外。

    中國對内松弛,對外亦不緊張。

    照常例說,國際對抗性之強弱似與其國力大小不無相關。

    然在中國,國力未嘗不大,而其國際對抗性卻總是淡的,國際對抗性盡缺乏,而仍可無害于其國力之增大。

    此缺乏國際對抗性,有許多事實可見。

    —— 第一就是疏于國防。

    例如沿海港口,為國際重要秘密,引水權絕無委諸外人者。

    内河航行,允準外人充當向導,尤為世界所未聞。

    清光緒十年(1884)中法之役,法軍航深入閩江,即系由中國海關頒給執照之美國人引水。

    事載慕爾氏之國際公法,各國學者引為奇談。

    據說在中國海關注冊為輪船引水者,外國人約占半數。

    然這不過是其一端;類此不講國防之事例,大約要數出十件八件亦不難。

     第二就是戶籍地籍一切國勢調查,中國自己通統說不清。

    這原是國際對抗的本錢家當,時時要算計檢讨,時時要策劃擴充的。

    自家竟然一切不加清理,足見其無心于此。

    不知者或以為中國人頭腦知識尚不及此,那便錯了。

    史稱“蕭何入關,收秦圖籍”,那正是此物。

    其實早在先秦戰國,便已有之。

    不過在二千年後,倒不加講究罷了。

     第三就是重文輕武,民不習兵,幾于為“無兵之國”。

    所以我們在第一章中,曾據雷海宗教授《中國文化與中國的兵》一書,所指出之“中國自東漢以降為無兵的文化”,列以為中國文化特征之一(第十二特征)。

    蓋立國不能無兵;兵在一國之中,例皆有其明确而正當之地位。

    封建之世,兵與民分,兵為社會上級專業;中國春秋以前,合于此例。

    近代國家則兵民合一,全國征兵;戰國七雄率趨于此,而秦首為其代表,用是以統一中國。

    但其後兩千年間,不能一秉此例,而時見變态。

    所謂變态者:即好人不當兵;當兵的隻有流氓匪棍或且以罪犯充數,演成兵匪不分,軍民相仇之惡劣局面。

    此其一。

    由此而馴至全國之大,無兵可用。

    有事之時,隻得借重異族外兵,雖以漢唐之盛,屢見不鮮,習為常事。

    此其二。

    所謂無兵者,不是沒有兵,是指在此社會中無其确當安排之謂。

    以中國之地大人多,文化且高于四鄰,而曆史上竟每受異族憑陵,或且被統治,讵非咄咄怪事。

    無論其積弱之因何在,總不出乎它的文化。

    看它的文化非不高,而偏于此一大問題,少有确當安排,則謂之“無兵的文化”,謂其積弱正坐此,抑有何不可?頗有學者不同意雷說(1)(對于雷氏中國無兵之說,論者多不同意,《思想與時代》月刊有張其昀教授《二千年來我國之兵役與兵制》一文,即其一。

    ),從曆史引出許多證據,以明其不然。

    其實至多不過證明常态變态相間互見,固不能把變态否認掉。

    中國曆史原多往複之象,盡管未曾一變到底,而變态之發見不亦盡夠嚴重了嗎?即此已盡足顯示其文化之特殊,有大可注意論究者在。

    在這裡則至少見出國際對抗性之特弱,與其大有可觀之國力(地大、人多、文化高),絕不相稱。

     最後,則從中國人傳統觀念中極度缺乏國家觀念,而總愛說“天下”,更見出其缺乏國際對抗性,見出其完全不像國家。

    于此,梁任公先生言之甚早。

    —— ——夫國家也者,對待之各辭也。

    标名某國,是必對于他國然後可得見;猶對他人,始見有我也。

    ……非有國而不愛,不名為國,故無所用其愛。

    ……外族入主而受之者,等是以天下人治天下事而已。

    既無他國相對峙,則固當如是。

    (下略)(見《飲冰室文集》《中國之前途與國民責任》一文) (上略)其向外對抗之觀念甚微薄,故向内之特别固結亦不甚感其必要,就此點而論,謂中國人不好組織國家也可,謂中國人不能組織國家也可。

    無論為不好或不能,要之國家主義與吾人夙不相習,則彰彰甚也。

    此種反國家主義,或超國家主義,深入人心;以二千年來曆史校之,得失蓋參半。

    常被異族蹂躏,是其失也;蹂躏我者不久便同化,是其得也。

    最後總結算,所得猶足償所失而有餘。

    蓋其結果,常增加“中國人”之組成分子,而其所謂“天下”之内容,乃日益擴大也。

    歐洲訖今大小數十國,而我則久成一體,蓋此之由。

    (見梁著《先秦政治思想史》第一章) 像今天我們常說的“國家”、“社會”等等,原非傳統觀念中所有,而是海通以後新輸入的觀念。

    舊有“國家”兩字,并不代表今天這涵義,大緻是指朝廷或皇室而說。

    自從感受國際侵略,又得新概念之輸入,中國人頗覺悟國民與國家之關系及其責任;常有人引用顧亭林先生“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話,以證成其義(甚且有人徑直寫成“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這完全是不看原文,原文是: 有亡國,有亡天下。

    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将相食,謂之亡天下。

    (中略)是故,知保天下然後知保其國。

    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此出顧樂《日知錄》論正如風俗一段。

    原文前後皆論曆代風俗之隆污,完全是站在理性文化立場說話。

    他所說我們無須負責的“國”,明明指着朝廷皇室,不是國家;他所說我們要負責的“天下”,又豈相當于國家?在顧氏全文中,恰恰沒有今世之國家觀念存在!恰相反,他所積極表示每個人要負責衛護的,即不是國家,亦不是種族,卻是一種文化。

    他未曾給人以國家觀念,他倒發揚了超國家主義。

     “夷狄而中國,則中國之;中國而夷狄,則夷狄之。

    ”——這是中國思想正宗,而顧先生所代表者正是這個。

    它不是國家至上,不是種族至上,而是文化至上。

    于國家種族,仿佛皆不存彼我之見;而獨于文化定其取舍。

    九十年前,曾、胡所以号召國人抗禦洪、楊,共讨洪、楊者,就是站在此文化立場說話。

    (1)(太平天國之役,在洪、楊方面所發檄文以讨胡為名,标榜種族主義;而曾、胡方面所發檄文,則據文化立場指斥對方。

    其原文,在近代史料可查。

    結果前者卒被後者消滅。

    蓋洪、楊宗教之幼稚,其所為多不合于固有文化意識,實為不能成事之根本。

    其消滅,絕非清朝能滅之也。

    )而太平天國之所以命定地失敗,亦正為它違反固有風教之故。

    三十年前,我先父亦即以痛心固有文化之澌滅,而不惜以身殉之。

    (2)(關于著者先父之事,具詳《桂林梁先生遺書》,商務印書館出版。

    捐生前夕,所遺敬告世人書,告兒女書等多緘,均影印在内。

    其要語雲:國性不存,我生何用!國性存否,雖非我一人之責;然我既見到國性不存,國将不國,必自我一人先殉之,而後喚起國人共知國性為立國之必要。

    ——國性蓋指固有風教。

    )此種衛道精神,近于宗教家之所為,卻非出于迷信而甯由于其寶愛理性之心。

    像共産黨為了争求一種理想文化,不惜打破國界,其精神倒不無共同之處。

     梁任公著《先秦政治思想史》,述各家思想不同,而言政治莫不抱世界主義,以天下為對象;其彀的常向于其所及知之人類以行,絕不以一部分自畫。

    而儒家态度則尤其分明。

    茲引叙于下: 春秋之微言大義,分三世以明進化軌迹: 第一,據亂世——内其國而外諸夏; 第二,升平世——内諸夏而外夷狄; 第三,太平世——天下遠近大小若一,夷狄進至于爵。

     (見《公羊傳》注,哀公十四年) 蓋謂國家觀念僅為據亂時所宜有。

    “據亂”雲者,謂根據其時之亂世為出發點而施之以治也。

    治之目的在平天下;故漸進則由亂而升至于平;更進則為太平。

    太平之世,無複國家之見存,無複種族之見存。

     至孟子時,列國對抗之形勢更顯著,而排斥國家主義也變更力。

    (中略)凡儒家王霸之辨,皆世界主義與國家主義之辨也。

    (《先秦政治思想史》第263—265頁) 後世讀書人之開口天下閉口天下,當然由此啟發。

    然不止讀書人,農工商等一般人的意識又何嘗不如此。

    像西洋人那樣明且強的國家意識,像西洋人那樣明且強的階級意識(這是與國家意識相應不離的),像他們那樣明且強的種族意識(這是先乎國家意識而仍以類相從者),在我們都沒有。

    中國人心目中所有者,近則身家,遠則天下;此外便多半輕忽了。

     中國人頭腦何為而如是?若一概以為是先哲思想領導之結果,那便不對。

    此自反映着一大事實:國家消融在社會裡面,社會與國家相渾融。

    國家是有對抗性的,而社會則沒有,天下觀念就于此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