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理性——人類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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豈可以無辨? 理智把本能松開,松開的空隙愈大,愈能通風透氣。

    這風就是人的感情,人的感情就是這風。

    而人心恰是一無往不通之竅。

    所以人的感情豐啬,視乎其生命中機械成分之輕重而為反比例(機械成分愈輕,感情愈豐厚),不同乎物類感情,僅随附于其求生機械之上。

    人類生命通乎天地萬物而不隔,不同乎物類生命之锢于其求生機械之中。

     前曾說,人在欲望中恒隻知為我而顧不到對方;反之,人生感情中,往往隻見對方而忘了自己(見第五章)。

    實則,此時對方就是自己。

    凡痛癢親切處,就是自己,何必區區數尺之軀。

    普泛地關情,即不啻普泛地負擔了任務在身上,如同母親要為他兒子服務一樣。

    所以昔人說“宇宙内事,即己分内事”(陸象山先生語)。

    人類理性,原如是也。

     然此無所不到之情,卻自有其發端之處。

    即家庭骨肉之間是。

    愛倫凱(EllenKey)《母性論》中說,小兒愛母為情緒發達之本,由是擴充以及遠;此一順序,猶樹根不可朝天。

    中國古語“孝弟為仁之本”,又曰“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其間先後、遠近、厚薄自是天然的。

    “倫理關系始于家庭,而不止于家庭”,這是由近以及遠。

    “舉整個社會各種關系而一概家庭化之”(見第五章),這是更引遠而入近,唯恐其情之不厚。

    中國倫理本位的社會之形成,無疑地,是旨向于“天下為一家,中國為一人”。

    雖因提出太早,牽掣而不得行(1)(關于此兩點提出太早,牽掣不得行之故,在後面第十三章有說明。

    ),然其精神所在,固不得而否認也。

     中國倫理本位的社會,形成于禮俗之上,多由儒家之倡導而來,這是事實。

    現在我們說明儒家之所以出此,正因其有見于理性,有見于人類生命,一個人天然與他前後左右的人,與他的世界不可分離。

    所以前章“安排倫理組織社會”一段,我說孔子最初所着眼的,倒不在社會組織,而甯在一個人如何完成他自己。

     一個人的生命,不自一個人而止,是有倫理關系。

    倫理關系,即是情誼關系,亦即是其相互間的一種義務關系。

    所貴乎人者,在不失此情與義。

    “人要不斷自覺地向上實踐他所看到的理”,大緻不外是看到此情義,實踐此情義。

    其間“向上之心”,“相與之情”,有不可分析言之者已。

    不斷有所看到,不斷地實踐,則卒成所謂聖賢。

    中國之所尚,在聖賢;西洋之所尚,在偉人;印度之所尚,在仙佛。

    社會風尚民族精神各方不同,未嘗不可于此識别。

     人莫不有理性,而人心之振靡,人情之厚薄,則人人不同;同一人而時時不同。

    無見于理性之心理學家,其難為測驗者在此。

    有見于理性之中國古人,其不能不兢兢勉勵者在此。

    唯中國古人之有見于理性也,以為“是天之所予我者”,人生之意義價值在焉。

    外是而求之,無有也已!不此之求,奚擇于禽獸?在他看去,所謂學問,應當就是講求這個的,舍是無學問。

    所謂教育,應當就是教育培養這個的,舍是無教育。

    乃至政治,亦不能舍是。

    所以他納國家于倫理,合法律于道德,而以教化代政治(政教合一)。

    自周孔以來二三千年,中國文化趨重在此,幾乎集全力以傾注于一點。

    假如中國人有其長處,其長處不能舍是而他求。

    假如中國人有其所短,其所短亦必坐此而緻。

    中國人而食福,食此之福;中國人而被禍,被此之禍。

    總之,其長短得失,禍福利害,舉不能外乎是。

     凡是一種風尚,每每有其擴衍太過之外,尤其是日久不免機械化,原意浸失,隻餘形式。

    這些就不再是一種可貴的精神,然而卻是當初有這種精神的證據。

    若以此來觀察中國社會,那麼,沿着“向上心強”“相與情厚”而餘留于習俗中之機械形式,就最多。

    譬如中國人一說話,便易有“請教”“賜教”等詞,順口而出。

    此即由古人謙德所餘下之機械形式,源出于當初之向上心理。

    又譬如西洋朋友兩個人同在咖啡館吃茶,可以各付茶資,中國人便不肯如此,總覺各自付錢,太分彼此,好難為情。

    此又從當初相與之情厚而有之餘習也。

    這些尚不足為病。

    更有不止失去原意,而且演成笑話,茲生弊端者,其事亦甚多,今舉其中關系最大之一事。

    此事即中國曆代登庸人才之制度。

    中國古代封建之世,亦傳有選賢制度,如《周禮》《禮記》所記載者,是否事實,不敢說。

    從兩漢選舉,魏晉九品中正,隋唐考試,這此制度上說,都是用人唯賢,意在破除階級,立法精神彰然而不可掩。

    除考試以文章才學為準外,其鄉舉裡選,九品中正,一貫相沿以人品行誼為準。

    例如“教廉”、“孝弟”、“賢良”、“方正”、“敦厚”、“遜讓”、“忠恪”、“信義”、“勞謙”等等,皆為其選取之目。

    這在外國人不免引以為異,卻是熟習中國精神之人,自然懂得。

    盡管後來,有名無實,笑話百出,卻總不能否認其當初有些一番用意。

    由魏晉以訖隋唐,族姓門第之見特著,在社會上俨然一高貴之階級,而不免與權勢結托不分。

    然溯其觀念(族姓門第觀念)所由形成,則本在人品家風為衆矜式,固非肇興于權勢,抑且到後來仍自有其價值地位,非權勢所能傾。

    唐文宗對人歎息,李唐數百年天子之家尚所不及者,即此也。

    以意在破除階級者,而卒演出階級來,這自然是大笑話大弊病;卻是其笑話其偏弊,不出于他而出于此;則其趣尚所在,不重可識乎! 一般都知道,世界各處,在各時代中,恒不免有其社會階級之形成。

    其間或則起于宗教,或則起于強權,或則起于資産,或則起于革命。

    一時一地,各著色采,紛然異趣,獨中國以理性早得開發,不為成見之固執,不作勢力之對抗,其形成階級之機會最少。

    顧不料其竟有淵源于理性之階級發生,如上之所說。

    此其色采又自不同,殆可以為世界所有階級中添多一格。

    ——這雖近于笑談,亦未嘗不可資比較文化之一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