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理性——人類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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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來欣造說:在儒家,我們可以看見理性的勝利。

    儒家所尊崇的不是天,不是神,不是君主,不是國家權力,并且亦不是多數人民。

    隻有将這一些(天、神、君、國、多數),當做理性之一個代名詞用時,儒家才尊崇它。

    這話是不錯的。

    儒家假如亦有其主義的話,推想應當就是“理性至上主義”。

     就在儒家領導之下,二千多年間,中國人養成一種社會風尚,或民族精神,除最近數十年浸浸澌滅,今已不易得見外,過去中國人的生存,及其民族生命之開拓,胥賴于此。

    這種精神,分析言之,約有兩點:一為向上之心強,一為相與之情厚。

     向上心,即不甘于錯誤的心,即是非之心,好善服善的心,要求公平合理的心,擁護正義的心,知恥要強的心,嫌惡懶散而喜振作的心……總之,于人生利害得失之外,更有向上一念者是,我們總稱之曰:“人生向上。

    ”從之則坦然泰然,怡然自得而殊不見其所得;違之則歉恨不安,仿佛若有所失而不見其所失。

    在中國古人,則謂之“義”,謂之“理”。

    這原是人所本有的;然當人類文化未進,全為禁忌(taboo)、崇拜、迷信、習俗所蔽,各個人意識未曾覺醒活動,雖有卻不被發見。

    甚至就在文化已高的社會,如果宗教或其他權威強盛,宰制了人心,亦還不得發達。

    所以像歐洲中古之世,尚不足以語此。

    到近代歐洲人,誠然其個人意識覺醒活動了,卻惜其意識隻在求生存求幸福,一般都是功利思想,馳骛于外,又體認不到此。

    現代人生,在文化各方面靡不邁越前人,夫何待言;但在這一點上,卻絲毫未見有進。

    唯中國古人得脫于宗教之迷蔽而認取人類精神獨早,其人生态度,其所有之價值判斷,乃悉以此為中心。

    雖因提出太早牽掣而不得行,(1)(關于此兩點提出太早,牽掣不得行之故,在後面第十三章有說明。

    )然其風尚所在,固彰彰也。

     在人生态度上,通常所見好像不外兩邊。

    譬如在印度,各種出世的宗教為一邊,順世外道為一邊。

    又如在歐洲,中古宗教為一邊,近代以至現代人生為一邊。

    前者否定現世人生,要出世而禁欲;後者肯定現世人生,就以為人生不外乎種種欲望之滿足。

    誰曾看見更有真正的第三條路?但中國人就特辟中間一路(這确乎很難),而殊非斟酌折衷于兩邊(此須認清)。

    中國人肯定人生而一心于現世;這就與宗教出世而禁欲者,絕不相涉。

    然而他不看重現世幸福,尤其貶斥了欲望。

    他自有其全副精神傾注之所在: 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

     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

    (以上均見《論語》) 試翻看全部《論語》,全部《孟子》,處處表見,如此者不一而足,引證不勝其引證。

    其後“理”“欲”之争,“義”“利”之辨,延二千餘年未已。

    為中國思想史之所特有,無非反複辨析其間之問題,而堅持其态度。

    語其影響,則中國社會經濟亘二千餘年停滞不進者,未始不在此。

    一直到近代西洋潮流輸入中國,而後風氣乃變。

     儒家蓋認為人生的意義價值,在不斷自覺地向上實踐他所看到的理。

    寬泛言之,人生向上有多途:嚴格地講,唯此為真向上。

    此須分兩步來說明:第一,人類凡有所創造,皆為向上。

    蓋唯以人類生活不同乎物類之“就是這麼一回事”也,其前途乃有無限地開展。

    有見于外之開展,則為人類文化之遷進無已;古今一切文物制度之發明創造,以至今後理想社會之實現,皆屬之。

    有存乎内之開展,則為人心日造乎開大通透深細敏活而映現之理亦無盡。

    此自通常所見教育上之成就,以至古今東西各學派各宗教之修養功夫(如其非妄)所成就者,皆屬之。

    前者之創造在身外;後者之創造,在生命本身上。

    其間一點一滴,莫不由向上努力而得,故有一于此,即向上矣。

    第二,當下一念向上,别無所取,乃為真向上。

    偏乎身外之創造者遺漏其生命本身,務為其本身生命之創造者(特如某些宗教中人),置世事于不顧。

    此其意皆有所取,不能無得失之心,衡以向上之義猶不盡符合。

    唯此所謂“人要不斷自覺地向上實踐他所看到的理”,其理存于我與人世相關系之上,“看到”即看到我在此應如何;“向上實踐”即看到而力行之。

    念念不離當下,唯義所在,無所取求。

    古語所謂聖人“人倫之至”者,正以此理不外倫理也。

    此與下面“相與之情厚”相聯,試詳下文。

     人類生命廓然與物同體,其情無所不到。

    所以昔人說: (上略)是故見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隐恻之心焉;是其仁之與孺子而為一體也。

    孺子猶同類者也。

    見鳥獸之哀鳴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與鳥獸而為一體也。

    鳥獸猶有知覺者也。

    見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憫恤之心焉;是其仁之與草木而為一體也。

    草木猶有生意者也。

    見瓦石之毀壞,而必有顧惜之心焉;是其仁之與瓦石而為一體也。

    (見《王陽明全集·大學問》) 前曾言:一切生物均限于“有對”之中,唯人類則以“有對”超進于“無對”,蓋指此。

    展轉不出乎利用與反抗,是曰“有對”;“無對”則超于利用與反抗,而恍若其為一體也。

    此一體之情,發乎理性;不可與高等動物之情愛視同一例。

    高等動物在其親子間、兩性間乃至同類間,亦頗有相關切之情可見。

    但那是附于本能之情緒,不出乎其生活(種族蕃衍,個體生存)所需要,一本于其先天之規定。

    到人類,此種本能猶未盡泯,卻也大為減弱。

    是故,笃于夫婦間者,在人不必人人皆然;而在某一鳥類,則個個不稍異,代代不稍改。

    其他鳥獸笃于親子之間者,亦然,而人間慈父母固多,卻有溺女殺嬰之事。

    情之可厚可薄者,與其厚則厚,薄則薄,固定不易者,顯非同物也。

    動物之情,因本能而始見;人類情感之發達,則從本能之減弱而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