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以道德代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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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孟子還從民意驗取天意,荀子就根本否認天的意志,而說君子“敬其在己而不慕其在天”,其反對“錯人而思天”,與《左傳》上“國将興,聽于民;國将亡,聽于神”意思相同。

    後來漢朝王充作《論衡》,極力破除迷信,以淵源于荀派。

    墨子學派後來不傳,其所根源古代的天神崇拜,則影響于中國下層社會甚大雲。

    ——這所說,大體都很對,隻末一句,待商。

     四中國以道德代宗教 孔子并沒有排斥或批評宗教(這是在當時不免為愚笨之舉的),但他實是宗教最有力的敵人,因他專從啟發人類的理性作功夫。

    中國經書在世界一切所有各古代經典中,具有誰莫與比的開明氣息,最少不近理的神話與迷信。

    這或者它原來就不多,或者由于孔子的删訂。

    這樣,就使得中國人頭腦少了許多障蔽。

    從《論語》一書,我們更可見孔門的教法,一面極力避免宗教之迷信與獨斷(dogma),而一面務為理性之啟發。

    除上舉宰我、子貢二事例外,其他處處亦無非指點人用心回省。

    例如——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内自省也! 子曰,已矣乎!吾未見能見其過,而内自訟者也! 司馬牛問君子,子曰,君子不憂不懼。

    曰,不憂不懼斯謂之君子已乎?子曰,内省不咎,夫何憂何懼。

     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

     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

     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與之坐而問焉。

    曰,夫子何為?對曰,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也! 子貢方人,予曰,賜也,賢乎哉!夫我則不暇。

     子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複也。

     論語中如此之例,還多得很,從可想見距今二千五百年前孔門的教法與學風。

    他總是教人自己省察,自己用心去想,養成你自己的辨别力。

    尤其要當心你自己容易錯誤,而勿甘心于錯誤。

    儒家沒有什麼教條給人;有之,便是教人反省自求一條而已。

    除了信賴人自己的理性,不再信賴其他。

    這是何等精神!人類便再進步一萬年,怕亦不得超過罷! 請問:這是什麼?這是道德,不是宗教。

    道德為理性之事,存于個人之自覺自律。

    宗教為信仰之事,寄于教徒之恪守教誡。

    中國自有孔子以來,便受其影響,走上以道德代宗教之路。

    這恰恰與宗教之教人舍其自信而信他,棄其自力而靠他力者相反。

     宗教道德二者,對個人,都是要人向上遷善。

    然而宗教之生效快,而且力大,并且不易失墜。

    對社會,亦是這樣。

    二者都能為人群形成好的風紀秩序,而其收效之難易,卻簡直不可以相比。

    這就為宗教本是一個方法,而道德則否。

    宗教如前所分析,是一種對于外力之假借,而此外力實在就是自己。

    它比道德多一個灣,而神妙奇效即在此。

    在人類文化曆史上,道德比之宗教,遠為後出。

    蓋人類雖為理性的動物,而理性之在人,卻必漸次以開發。

    在個體生命上,要随着年齡及身體發育成長而後顯。

    在社會生命上,則須待社會經濟文化之進步為其基礎,乃得透達而開展。

    不料古代中國竟要提早一步,而實現此至難之事。

    我說中國文化是人類文化的早熟,正指此。

     孔子而後,假使繼起無人,則其事如何,仍未可知。

    卻恰有孟子出來,繼承孔子精神。

    他是最能切實指點出理性,給人看的。

    茲略舉其言,以見一斑: (上略)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于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

    由是觀之,無恻隐之心非人也。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

    恻隐之心,仁也。

    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

    仁、義、禮、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 (上略)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耳之于聲也,有同聽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

    聖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

    故理義之悅我心,猶刍豢之悅我口。

     可欲之謂善。

    (下略) 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 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

    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為苟得也。

    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

     人能充無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

    人能充無欲穿窬之心,而義不可勝用也。

     後來最能繼承孟子精神的,為王陽明。

    他就說“隻好惡,便盡了是非”。

    他們徑直以人生行為準則,交托給人們的感情要求,真大膽之極!我說他“完全信賴人類自己”,就在此。

    這在古代,除了中國,除了儒家,沒有誰敢公然這樣主張。

     徑直以人生行為的準則,交托于人們的感情要求,是不免危險的。

    他且不言,舉一個與宗教對照之例于此:在中國的西北如甘肅等地方,回民與漢民雜處,其風紀秩序顯然兩樣。

    回民都沒有吸鴉片的,生活上且有許多良好習慣。

    漢民或吸或不吸,而以吸者居多。

    吸鴉片,就懶惰,就窮困,許多缺點因之而來。

    其故,就為回民是有宗教的。

    其行為準于教規。

    受教會之監督,不得自便。

    漢民雖号稱尊奉孔聖,卻沒有宗教規條及教會組織,就在任聽自便之中,而許多人堕落了。

     這種失敗,孔孟當然沒有看見。

    看見了,他仍未定放棄他的主張。

    他們似乎徹底不承認有外在準則可循。

    所以孟子總要争辯義在内而不在外。

    在他看,勉循外面标準,隻是義的襲取。

    隻是“行仁義”而非“由仁義行”——其論調之高如此;然這是儒家真精神。

    這才真是道德,而分毫不雜不假,不可不知。

     但宗教對于社會所擔負之任務,是否就這樣以每個人之自覺自律可替代得了呢?當然不行。

    古代宗教往往臨乎政治之上,而涵容禮俗法制在内,可以說整個社會靠它而組成,整個文化靠它作中心,豈是輕輕以人們各自之道德所可替代!縱然欹重在道德上,道德之養成似亦要有個依傍,這個依傍,便是“禮”。

    事實上,宗教在中國卒于被替代下來之故,大約由于二者: 一、安排倫理名分以組織社會; 二、設為禮樂揖讓以涵養理性。

     二者合起來,遂無事乎宗教。

    (1)(舊著《東西文化及其哲學》曾說孝弟的提倡,禮樂的實施,二者合起來,就是孔子的宗教。

    見原書第140—141頁,可參看。

    )此二者,在古時原可攝之于一“禮”字之内。

    在中國代替宗教者,實是周孔之“禮”。

    不過其歸趣,則在使人走上道德之路,恰有别于宗教,因此我們說:中國以道德代宗教。

     五周孔之禮 道德、宗教皆今世才有之名詞,古人無此分别,孔子更未必有以道德代宗教的打算。

    不過我們從事後看去,中國曆史上有此情形,而其關鍵則在孔子而已。

    孔子深愛理性,深信理性。

    他要啟發衆人的理性,他要實現一個“生活完全理性化的社會”,而其道則在禮樂制度。

    蓋理性在人類,雖始于思想或語言,但要啟發它實現它,卻非僅從語言思想上所能為功。

    抽象的道理,遠不如具體的禮樂。

    具體的禮樂,直接作用于身體,作用于血氣;人的心理情緻随之頓然變化于不覺,而理性乃油然現前,其效最大最神。

    這些禮樂,後世久已不得而見,其流傳至今者不過儒書(如《禮記》、《儀禮》等)上一些記載而已。

    在把它通盤領會以後,我們知道樂禮設施之眼目,蓋在清明安和四字,試看它所說的: 清明在躬,志氣如神。

     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廣樂以成其教。

    樂行而民鄉方,可以觀德矣。

    德者,性之端也;樂者,德之華也;金石絲竹,樂之器也。

    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

    三者本于心,然後樂器從之。

    是故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和順積中,而英華發外,唯樂不可以為僞。

     禮樂不可斯須去身。

    緻樂以治心,則易直子諒之心,油然生矣。

    易直子諒之心生,則樂,樂則安,安則久,久則天,天則神。

    天則不言而信,神則不怒而威,緻樂以治心者也。

    緻禮以治躬,則莊敬;莊敬則嚴威。

    心中斯須不和不樂,而鄙詐之心入之矣。

    外貌斯須不莊不敬,而易慢之心入之矣。

    故樂也者,動于内者也。

    禮也者,動于外者也。

    樂極和,禮極順。

    内和而外順,則民瞻其顔色而弗與争也;望其容貌而民不生易慢焉。

    故曰,緻禮樂之道,舉而錯之天下無難矣!Z(上略)故樂行而倫清,耳目聰明,血氣和平,移風易俗,天下皆甯。

     理性是什麼,下章随有分析說明。

    這裡且以清明安和四字點出之,形容之。

    而顯然與理性相違者,則有二:一是愚蔽偏執之情;一是強暴沖動之氣。

    二者恒相因而至;而有一于此,理性即受到妨礙。

    質言之,人即違失于理性。

    這是孔子所最怕的。

    孔子本無所憎惡于宗教,然而他卻容受不了這二者。

    這二者在古代宗教每不能免;他既避之若不及,于是亦就脫出宗教之路。

     人類的最大禍患,即從人類而來。

    天災人禍二者相較,人禍遠兇過天災。

    在沒有文化時,還差些;愈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