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從中國人的家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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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種是循序漸進觀,曾未意識到有躐等越級,或突變,或尚有他途難料度之事。

    此其自己虛構無據,如前已明。

    要知生命創進不受任何限制,雖然可能有其勢較順之順序,卻并無一定不易之規律。

     照我們的見解,又是如何呢? 人類社會之進化,不外乎是沿着生物進化來的;二者同為宇宙大生命之表現,前者實為後者之繼續。

    在根本原理上,蓋不少相同或相通之處。

    在生物界中,并非有進無退;人類社會亦然。

    在生物界中,雖不妨有高下之第,卻無必進之階。

    譬如動物中有高等動物;高等動物中有靈長類;而人類又居其頂點。

    其間高下自是不等;但所有各類系各種别之在進化程中,則好似樹上枝幹分出橫生,并非是一條線上的各階段。

    進化論上是說人猿同祖,即兩枝來自一幹脈,說猿猴更進即為人類,那是沒知識人的話。

    猿猴已自走向另一路去,何能再進化到人。

    縱觀世界人類各族,此一文化,彼一文化,于形形色色不同之中,又淺深高下不等,正亦猶是。

    不可誤以流派為階梯。

     然而文化界與生物界,亦有大不相同外。

    物種衍至今日,已屬先天遺傳之事,創新之機泯沒難見。

    即以人工育種,改良之度至為有限。

    而人類文化雖根于本能卻大體出于吾人後天之制作。

    時時可有創新,時時可以更改;尤其是其彼此間之交換傳習莫之能禦。

    因此,生物界中種與種是隔的;文化界中一國一國卻是通的。

    牛無變馬之可能,而東方的日本,數十年間竟可西洋化。

    在過去之世,不甚交通。

    一處一處各有機遇不同,其曆史或進、或退、或盤旋而不進不退,不可一概而論。

    較其大體,不進者甯居多數。

    自近百年世界大交通以來,彼此剌激,互相引發,各處文化愈來愈相接近,可能最後通為一體。

    其間除高下懸絕,瀕于消滅者不計外,大體上又皆有不容不進之勢。

     所以我們若把全人類曆史作一整體看,略去各地各時那些小情節不談,則前進之大勢自不可掩。

    那麼,演進論經修正後還是可以講的。

    據說人類學界,近年又有“新演進論”出來。

    (1)(林惠祥著《文化人類學》第58頁,商務出版。

    )他們沒有了不可免的定律,而卻有某種發展的原則或趨勢,可以指出。

    他們所講者,取概略形式,而容許特殊的變态。

    他們又發見“殊途同歸”之理。

    舊說以為類同的事物皆打從同樣曆程而來;現在知道這樣事甚少。

    而世界上類同的事物,由不同之曆程而來者頗有之。

    其實,以我看人類文化前途,正應該把舊演進論之同途同歸觀念修改為殊途同歸就對了。

     如我判斷,人類文化史之全部曆程,恐怕是這樣的:最早一段,受自然(指身體生理心理與身外環境間)限制極大,在各處不期而有些類近,乃至有某些類同随後就個性漸顯,各走各路。

    其間又從接觸融合與銳進領導,而現出幾條幹路。

    到世界大交通,而融會貫通之勢成,今後将漸漸有所謂世界文化出現。

    在世界文化内,各處自仍有其情調風格之不同。

    複次,此世界文化不是一成不變的;它倒可能次第演出幾個階段來。

     五申述夙見結束上文 上面大意,早曾見于我的舊著。

    所謂階梯觀與流派觀,在十七年前出版之《中國民族自救運動之最後覺悟》一書中,就提出說過。

    而其見解之所本,又在二十七年前出版之《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中。

    二三十年來,我對于中國文化的見解,自有不少修正與許多補充。

    但隻是補充修正而已,沒有根本改變過。

     以下有四點意見,皆曾見于舊著,而現在為結束上文,需要在此處提醒一下: 第一,中國非是遲慢落後。

    --流俗有見于中國不及西洋之處頗多(例如西洋已經過産業革命,而中國還沒有),便以為西洋進步快,捷足先登,中國進步慢,遂緻落伍。

    其實錯了。

    要知走路慢者,慢慢走,終有一天可以到達那地點;若走向别一路去,則那地點永不能到達。

    中國正是後一例。

    所以我曾說:假使西方文化不同我們接觸,中國是完全閉關與外間不通風的;就是再走三百年,五百年,一千年,亦斷不會有這些輪船、火車、飛行艇、科學方法和德谟克拉西産生出來。

    (1)(《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小字本第65頁,商務版。

    )中國不是尚未進于科學,而是已不能進于科學;中國不是尚未進于資本主義,而是已不能進于資本主義;中國不是尚未進于德谟克拉西,而是已不能進于德谟克拉西。

    (2)(《中國民族自救運動之最後覺悟》第97頁,中華書局版。

    ) 第二,中國已是陷于盤旋不進了。

    --中國走上了與西洋不同的路。

    而它在此路上,又走不出去;遂陷于盤旋不進。

    中國曆史上隻有一治一亂之循環,而不見有革命,即此盤旋不進之表露。

    我曾說它是“不痛不癢無可指名的大病”,假使沒有外力進門,環境不變,它會要長此終古。

    我又指出它是“上下交相牽掣,自陷于絕境”。

    其所以緻此之故,舊著兩書已有所說明(3)(《東西文化及其哲學》第203頁;《中國民族自救運動之最後覺悟》第97頁。

    ),本書将更詳究。

     第三,中國較之西洋,是因其過而後不及的。

    --例如科學和德谟克拉西,在中國皆曾有萌芽茁露,而且萌芽甚早。

    後來之不見,是萎縮荒廢的。

    當其萎廢時,不是無原無故忽然萎廢;乃是它向别途發展去之結果。

    因此所以中國文化有些不及西洋處,亦有些高過西洋處。

    正因它有所超過,而後乃有所不及的。

    舊著均曾論及,本書更闡明此義。

     第四,中國文化是人類文化的早熟。

    --這是我二三十年來沒有改變之根本觀念。

    舊著已發其端,本書正圖完成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