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中國音樂

關燈
(一) 餘嘗謂中國人重和合,西方人重分别,此乃中西文化大體系歧異所在。

    随事可以作證,即論音樂,亦不例外。

     中國古人稱絲不如竹,竹不如肉,絲竹乃器聲,肉指人聲。

    中國人亦知分别人聲器聲,而樂則以人器聲和合為上。

    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器聲中有此八類分别。

    但金聲玉振,則和合此八類,有首有尾,有始有終,會成一體。

    而器聲又必和合之于人聲。

    古詩三百首,必于人的歌唱聲中和合以器聲。

    此乃中國音樂之主要所在。

    自楚辭漢樂府以下,實皆以人聲為主,直迄近代無變。

    西方人則器聲歌聲終不免有分途發展之勢,此則雙方不同之顯然可見者。

     但和合中仍必有分别,而分别中亦仍必求和合。

    西方樂器中如鋼琴,即在一器中亦可演奏出種種分别來,而和會為一,故鋼琴可以獨立為一聲,而自見有種種和合。

    相傳西方鋼琴乃由中國之笙傳入後演變而來。

    但笙之為器在中國,則數千年無變。

    雖亦可獨立吹奏,然其聲簡單,無特别可甚深欣賞處,終必和合于其他器聲中,乃始見笙之為用。

    其他樂器皆然。

     如琴為中國主要樂器。

    詩曰:"鐘鼓樂之,琴瑟友之。

    "則琴亦每和合于其他樂器以為聲。

    若其單獨演奏,如伯牙之鼓琴,下至于嵇康之《廣陵散》,非不擅一世之名,而其傳則終不久。

    又如後代之琵琶,亦可獨立演奏,上自王昭君之出塞,下至浔陽江頭之商人婦,琵琶聲非不飛揚震動于人心,然琵琶聲亦終必和合于歌聲。

    而且亦終不能以琵琶聲來作中國音樂之代表。

    故其分别發展終亦有限,較之如西方之鋼琴,則遠見其不如。

     故中國音樂之發展,則必在其和合上求,不能在其分别上求。

    但在和合中必有一主。

    西方音樂主分别,在其分别中亦多求和合,而在其和合中則不再有一主,此又雙方一大分别。

    如鋼琴可奏種種音種種曲,但其為主者則隻是此音此曲,不能在此音此曲外更有主。

    西方之大合奏,集種種樂器,但所奏隻是此曲此調,非别有主。

    中國音樂則于會合成樂之外又有主。

    此乃中西文化體系一大分别所在,不可不加以嚴格之分别。

     西方重個人主義,但亦必有社會和合。

    而于社會和合上,則不能再有主。

    即如今之所謂氏主政治,此非一大和合而何。

    而于此和合中,則必盡存一切分别。

    即如大總統,乃政治上一最高領袖,亦必在立法、司法、行政之三權分立中盡其有限之一分權力而止。

    又有年限,一任四年,再任八年,則必退。

    故居總統位者,雖有才能而不能盡量呈現其才能。

    斯可見西方政治理想中,似亦并不以政治人物之才能為主,更無論其德性。

    即如西方音樂中之大合奏,積數十百人、數十百器以為奏,誰一人誰一器為之主?故惟此奏與彼奏有分别,而每一奏則分别各為一奏。

     中國平劇,雖是一大和合,然必以人聲為主,而一切器聲皆其副。

    在器聲中,又必以京胡為主,而其他盡其副。

    即論鑼鼓聲,亦以一小鼓為主,而其他鑼聲、鼓聲盡其副。

    即就人聲論,亦有主有副。

    如《四郎探母》,此劇中角色極多,但以四郎為主,此外如鐵鏡公主等皆其副。

    又如《鎖麟囊》一新劇,出場角色盡多,但以薛湘靈一角為主,其餘則皆陪衫而已。

    中國劇本盡如此,亦惟如此,乃可謂之真和合。

     《大學》言齊家治國平天下,豈不在求家國天下之和合,然曰:"自天子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

    "則各自以其身為家國天下和合之本,即以己身為家國天下之中心。

    《中庸》言:"緻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天地萬物仍不失其分别之存在,以位以育,則成一太和之境。

    然和之内,仍有一中,乃始得成其和。

    苟無中,斯亦無和可言矣。

    莊子曰:"得其環中,以應無窮。

    "一環即是一和,環有大小,而皆有一中心。

    使無中心,亦不成環。

    餘此文所言之主,則即是莊子所謂之環中也。

     中國乃一士農工商之四民社會,以士為中心,故社會得和合。

    士志于道,孝弟忠信,仁義禮智,乃人道之大者。

    惟以道為中心,則人群乃永得其和合。

    西方個人主義,個人與個人間無道,何得有和合。

    西方有宗教,然凱撒事凱撒管,政教分離,則宗教亦人生中一分别。

    西方音樂主要在教堂内,或則在娛樂場合,即中國亦大率如是。

    惟中國之迎神賽會,以及一切社會之群衆娛樂,必求融洽在大道中。

    而西方則缺此一大道,雖亦仍求和合,終不得一真和合。

    民主政治乃以兩黨分立為标準。

    美國共和黨競選,獲大多數,得舉出一大總統,而民主黨則依然存在與之對立。

    民主黨競選獲大多數,舉出一總統,而共和黨複依然存在與之對立。

    其他有并不能兩黨對立,而多黨紛立者,則亂常多于治,其政治安定更不易。

    以此為例,又何從産生出一大和合之音樂來。

     但中國平劇,本亦是一種衰世之音。

    故其情節及其歌唱皆非和平中正之音,乃多哀怨苦痛之聲。

    即如《四郎探母》一劇,楊四郎被俘番邦,正為欠缺一死,隐姓易名,以求幸存。

    又得番邦優遇,登附馬之榮位,嬌妻之奉侍,可謂已享受了人生無上幸福,難以複加。

    然而在四郎之内心深處,則天良未盡泯滅,尚有其前半世故家祖國之追憶。

    事隔十六年,忽聞其老母與其弟又複率領大軍近在邊境,渴思一見,苦悶萬狀。

    而其番妻既悉其夫之隐秘,竟為之盜取令箭,縱其出關。

    四郎獲見其母弟妻妹。

    而番妻之情深義重,四郎亦不得不重返番邦。

    蕭太後亦竟赦其盜令偷關之大罪,使重享附馬之榮,再留富貴之位。

    但四郎内心自此以下,将永不得安靜歡樂之一日。

    統觀此劇,處處見深厚之人情味,如母子情、母女情、夫婦情、兄弟情,一皆深厚無比。

    然在極歡樂中,透露出極苦痛來。

    則正為楊四郎之欠缺一死,大義凜然,乃于劇中絲毫不露。

    而楊四郎一人之悲情哀思,說不出,唱不盡,聽劇人亦僅與以深厚之同情而止。

    即此可見中國文學與中國音樂之深厚處。

     西方文學重事不重情,中國文學則重情不重事。

    如魯濱遜飄留荒島,如何為生,其事描寫難盡。

    然魯濱遜亦僅求度生,無深情可言。

    至如楊四郎坐宮一唱,令人低回往複,而以前十六年往事則在不言中交代過去矣。

    至其前妻,十六年守寡孤苦,劇中亦不見。

    隻在重見四郎之四五句歌唱中吐露。

    惟其西方文學重事,故音樂歌唱亦分别發展。

    惟其中國文學重情,乃使音樂歌唱代替了文字記叙,文學之與音樂乃和合為一。

    而音樂歌唱更占了重要地位,成為文學中主要不可缺之一内容。

     更為重要者,乃于《四郎探母》一劇中,又出現了一楊宗保,不僅為劇中增添一小生,令角色益備。

    更要者,乃為楊門一家忠孝,而老成凋零,死的死了,老的老了。

    如四郎則陷身番邦,不得再返。

    乃有一楊宗保出現,接代有人,豈不為楊家将來留一無窮之希望。

    楊四郎心情在無限絕望中,不意獲見其侄楊宗保,較之其見老母,見前妻,見弟妹,更留有無限探情。

    在楊家一門之将來,可使其安慰無盡,寄托無盡,而此劇亦遂不成為一絕對之悲劇。

    此尤中國文學之至深妙意所在,而豈無端出現一楊宗保,為一可有可無之角色而已乎。

    中國平劇中寓有至深妙意者尚多,此則姑舉《四郎探母》一劇為例,加以說明。

     繼此尚有申述者,中國文學重情,故能和合進音樂,而融會為一體。

    而中國文字又有一大特點,如詩辭之有韻是也。

    關關雎鸠四句中,即三句有韻。

    使吟詩者,留有餘情不絕之味。

    所謂一唱三歎,唱者一人,歎者三人,于句末着韻處增歎,遂使此詩句之韻味,益見有餘而不盡。

    故中國音樂乃特重音。

    即器聲亦然。

    故曰:"餘音繞梁,三日不絕。

    "即如平劇,唱辭已畢,而餘音則更為回環往複,曲折不盡,乃更見唱工之妙。

    樂聲如是,情事亦如此。

    如探母一劇中之楊宗保即是其例。

    中國文化大傳統,乃更見其有餘不盡之深妙所在。

     西方文化如希臘,如羅馬,皆及身而止。

    豈能如中國之春秋戰國,如漢唐諸代之有餘不盡。

    西方則有唱而無歎,中國則歎更深妙逾乎其唱。

    音樂可以代表文化,此亦其例。

    以中國音樂言,古詩三百首乃是唱,楚辭亦然,漢樂府亦尚然。

    後世之元曲昆腔平劇則終是歎,今樂不如古樂。

    是則然矣。

    亂世衰世,人心之哀怨多于和樂,故如平劇所唱,乃亦使聽者心中得一大解放一大安慰,音樂仍不失其陶冶心情之功用。

    而歎之為用,乃有其不可忽者。

    餘之此意,則亦于文化之大和合處發之。

    若專就音樂論音樂,則斷不能知此。

     西方之文學與音樂,在其文化體系中,任務各别。

    主要在表現技巧與供人歡樂上,則惟有彼此相争,而哀怨之情淡矣。

    惟男女戀愛過程中有哀怨,然事過則已,哀怨亦不深。

    果男女雙方皆為情死,亦有愛無怨,但已為西方文學之最高上乘。

    今國人慕西化,故曹雪芹《紅樓夢》遂受尊奉。

    漢樂府"上山采靡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複何如",短短二十字,哀怨之深,已遠勝讀全部《紅樓夢》。

    西方音樂供人歡樂則易,養人哀怨則難。

    惟中國以器樂和合之于歌唱,又和合之于戲劇,而後哀樂之情乃亦借以宣達。

    西方惟知追尋歡樂,故其人生在一意向前。

    中國重哀怨之情,故其人生在懷舊戀往。

    一意向前至無去處絕境,則其人生亦全部終歇。

    如當前英法,豈不亦将如古希臘羅馬。

    惟其少哀怨,斯亦斷前境,隻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