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中國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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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騷》,司馬遷釋之曰:"離騷者,猶離憂也。

    "儒家人生理想亦不主有憂。

    孔子曰:"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周濂溪教二程尋孔顔樂處,樂則人生本體,當為人生一最高境界最高藝術。

     道家言人生藝術,較儒家為次。

    莊周德充符舉四兀者,非謂人生殘廢乃最樂最上品,特謂人生即殘廢亦有可樂,亦得居最上品,然不如儒家言之平實。

    宋玉作《悲秋賦》,以為一年四季惟秋氣為可悲。

    後世詩人承其說,曆二千年不變。

    此亦莊生德充符特舉四兀者之意。

     深一層言之,中國人重憂、重哀、重怨、重悲,乃更過于喜與樂。

    儒家理想則求化憂怨而為樂。

    孔顔樂處,亦非一般人之所謂樂。

    王昭君之出國琵琶,蔡文姬之歸國胡笳,非即琵琶與胡笳之吹彈為藝術,亦非即琵琶聲與胡笳聲之為美。

    此兩人之人生藝術之美乃在其心,乃在其心之有怨。

    怨何在?就兩人生平即知。

    然不怨天,不尤人,此兩人之怨乃在自怨己命。

    怨命二字,已成俗語,人人能言,不知其中乃有人生最高哲理,人生最高藝術,亦即人生最高之美德。

    近代國人則僅知尋樂,不知怨,更不知怨命。

    孔子所謂可以怨,則誠難與今日國人言。

     曆代相傳,貞女節婦皆有怨。

    即賢妻良母,亦多有怨。

    苟其平居歡樂自得,喜氣洋洋,亦将不顯其賢良之所在。

    此誠中國人生藝術之甚深處,所當缜密體會者。

    即如觀平劇,凡涉女性,其高出尋常處,皆在其有所怨,而又非今人所謂不得其所欲之謂怨。

    可欲而不得,始可怨。

    多欲而怨,非孔子所謂之可怨。

     女性如此,男性亦然。

    放翁詩"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此亦不可謂無怨。

    放翁為人,亦可謂能放任自樂一賢人。

    讀其詩,自知其心中之亦有怨。

    凡中國之大詩人大賢人,果能知人論世,當知其心乃無不有所怨。

    即大聖如孔子,亦不得謂之獨無怨。

    欲居九夷,此亦有怨。

    但可怨。

    僅怨己身之遭遇,而對家國天下,則仍可安可樂。

    故又曰樂天知命,斯可安分守己。

    中國之最高人生藝術即中國人之最高修養,最高德性,當于此等處求之。

     中國人于淺近日常人生方面,亦非不知其到處有美,并能用種種藝術以完成其美。

    即如烹饪,舉世莫及,至今猶然。

    《中庸》言"人莫不飲食,鮮能知味",此即以知味教人。

    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于此",是孔子亦考究肉味,惟聞韶而知為樂之更甚于肉味。

    而人生之樂則猶有更甚于聞韶者,此當逐步尋之,乃知其更高境界之所在。

     中國詩人好言美酒,唐人詩:"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此詩亦有怨。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此詩亦仍有怨。

    中國詩必及飲,但禹惡旨酒,孔子惟酒無量,而不及亂。

    可知飲酒為歡,非即人生藝術之深處。

    中國絲織品之美,早已馳譽國外,然中國為衣冠之邦,其美乃更有超乎其質料之上者。

    居住之美,則尤不勝言。

    園亭已駕宅第之上。

    行旅之美,山水之勝,則尤盡宇宙之佳景。

    然皆由人文化成,非僅自然而止,此則為中國之最美最藝術者。

    然并無藝術家美學大師著為專書暢發其趣。

    非通于中國文化傳統之大全,則亦無以領會之。

     今國人言藝術,則必以西方藝術為準,乃有其風馬牛不相及者。

    姑言繪畫,如竹,食衣住行,家具器物多賴之,而不可一日居無竹。

    庭園欣賞,幾于無處無竹。

    以其挺而直上,虛而有節,曆四季之變而不失其常,不開花,不結果,而即此以止。

    植物中有竹,乃不啻為中國人之至親密友。

    畫中有竹,尤所常見,乃有專以畫竹名者。

    西方何嘗有此。

    人之有心,自求以己心感他心。

    中國詩辭文學皆然。

    故誦其詩辭,必欣賞及其作者。

    西方小說戲劇皆以其故事之緊張刺激感人心,觀者讀者亦惟愛其故事,與作者無關。

    繪畫亦然。

    中國人看一畫,必欣賞及其畫者。

    西方人則惟賞其畫,不及其人。

    最多亦賞及其作畫之技巧。

    故一唯心,一唯物。

    若論書法,則更成中國藝術一特色,非通中國人文之妙,宅心之深,則又何以言書法。

    其他若絲織,若陶瓷,為中國藝術特色者又何限,皆可以見中國人之心,乃始可以見中國人之巧。

    非以其巧迷他人之心以求售,乃以己心感他人之心而相賞。

    是則皆技而進于道矣。

    至如西方科技發明殺人利器,求威脅人心以強其屈服,則又違道之甚矣。

     一國人,一項學問,必由其自己獨特處着眼用心。

    一意抄襲,則誠如西施效颦,效其貌不知效其心,則颦與笑亦複何異。

    東施自東施,西施自西施,可以移心易性,但不得改頭換面。

    惟今一世人盡知效西方人之笑,不知效西方人之颦,則恐将為東施所笑。

    而西方人亦僅知有笑,不知有颦,則又恐為西施所笑。

    要之,笑不如颦,則又誰欤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