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中國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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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學亦可稱之為心學。

    孔子曰:"辭達而已矣。

    "不僅外交辭令,即一切辭,亦皆以達此心。

    心統性情,性則通天人,情則合内外。

    不僅身家國天下,與吾心皆有合,即宇宙萬物,于吾心亦有合。

    合内外,是即通天人。

    言與辭,皆以達此心。

    孔子曰:"言之無文,行之不遠。

    "言而文,則行于天下,行于後世,乃謂之文學。

    何謂文?此涉藝術問題。

    故文學亦即是一種藝術。

     古人生事簡,外面侵擾少,故其心易簡易純,其感人亦深亦厚,而其達之文者,乃能曆百世而猶新。

    後人生事繁,外面之侵擾多,斯其心亦亂而雜,其感人亦浮而淺。

    抑且時地事物雖已變,而人心猶常,後人為文,遂多援用古人語,實獲吾心,言之不啻若己出,則三複之而不厭矣。

    今國人疑其為蹈常而襲故,務守舊而不開新。

    實則全部中國文學史,遂如枝葉扶疏,潛而尋之,一幹一本。

    此心既猶故常,言辭又何待開新。

     人之性情必有所向。

    先之則父母子女之長幼相依,兄弟姊妹之平等相随。

    繼之則有夫婦男女之異性相戀。

    實則一家即一己生命之往前而擴大,兄弟姊妹或缺或無,人則必由父母而生。

    年長則必有婚配,始得為成人,有意義有價值,以異于他人而成其為一己。

    或生而父母喪亡,長而未有婚配,則為人生一憾事、一不幸。

     人之性情,實即人之生命。

    而父子夫婦兩倫則最見性情之真。

    至于身,則僅生命寄存之工具。

    食衣住行,視聽言動,為我生命之維持與表現,非即我生命之内涵。

    生命必與生命相接觸,而有家國天下,乃有父子夫婦兄弟三倫外,複增有君臣朋友兩倫。

    生命接觸不止人與人,乃有宇宙萬物,禽獸蟲魚草木,山水土石。

    人之性情亦多接觸于此而發,乃若此等亦同有與己相類似之生命。

    吾之生命乃若無往而不在,故"君子無入而不自得"。

     以上所言,可讀古詩三百首而得之。

    亦貴本于以上所言以讀古詩三百首。

    此下中國全部文學則盡從此詩三百來。

    故中國古人又稱文心。

    文心即人心,即人之性情,人之生命之所在。

    故亦可謂文學即人生,倘能人生而即文學,此則為人生之最高理想,最高藝術。

     西方人則馳心于外,中國古人所謂之放心。

    心放于外,則所見盡為事事物物,而不見有一己之生命。

    自古希臘之小說戲劇起,直至于現世,亦大體無變。

    重生命,言性情,則無可盡言,無可詳言,并有無可言之苦,實即無可言之妙。

    抑且有心之言,則心與心相通,亦不煩多言。

    故中國文學務求簡。

    陶淵明詩:"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此最中國文學之至高上乘處。

     詩三百,首《關雎》,第一句"關關雎鸠"四字,關關乃雎鸠和鳴之聲,而雎鸠雌雄戀愛之情,亦即此而在矣。

    如古希臘之小說戲劇,言及男女戀愛者何其詳,何其盡。

    抑且此一對男女之戀愛,與另一對男女之戀愛,又必求其相異而不同,乃得成其為另一篇小說與戲劇。

    此之謂文學之開創。

    中國詩人隻言關關雎鸠四字,即人類男女戀愛之真情蜜意,亦已一語道盡,可無多詞。

    故中國古人婚禮,必誦《關雎》之詩。

    今人乃謂中國人不知戀愛,故文學中不言戀愛。

    實則中國文人非不言戀愛,乃從生命深處性情深處言,乃可一言而盡耳。

     而且中國文學,必求讀者反之己身,反之己心。

    一聞雎鸠之關關,即可心領而神會。

    如讀西方小說戲劇中戀愛故事,則情節各異,不相類似。

    故西方文學貴創作,人各說一故事,說了千百件,件件不同,而讀之不厭。

    但各故事盡在外,非本之作者一己之性情。

    中國則不然,一切文學皆自著者一己之性情發出。

    讀者不反之心,而求之外,則若千篇一律,無新奇、無創造,乃若其陳舊而可厭。

     西方文學從外面事物求其獨特奇異,而多出捏造,離奇曲折,緊張刺激,挑動人心,而實出于人之性情之外,乃必如是以為快。

    中國人貴從内心同處言,尋常平實,而其可樂可喜,可哀可怨,有更深入更生動者。

    孔子即以詩教,宋代理學家言吃緊為人,亦無不知欣賞文學。

    即如周濂溪光風霁月,程明道如坐春風,人生即如文學。

    而理學家之能詩能文,超出于一般詩人文人者亦多。

    此見中國文學實即一種人生哲學。

    今必分文學哲學而為二,斯其意義與價值,惟各見其減,不見其增矣。

     中國道家言實多通于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