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中國心理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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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對事,日不暇給。

    其對人,亦無怪其感情之日趨淡薄。

    則中國人所重視之此一番人文心,乃終無以培養,不見茁壯,何能成熟。

    故今日世界主要仍為一人與物相交之自然世界,其次始為一人與人相交之人文世界。

    而其心則毋甯群以第一世界為重,第二世界為輕,此實今日世界之真情實況,而其本源則從西方文化來。

    國人亦競相趨附。

    固有傳統,則置不再問。

    此亦以人心為其主要之關捩。

     何以轉移挽回此心?主要則在發揚中國之心理學,重加闡申。

    好在此心已傳遞四五千年,又非懸空立論,各有實事實物作為證據。

    如研究藝術,觀一劇,唱一歌,繪一畫,臨一帖,賞玩一古器物,皆可重獲吾心,如遊子之返其家,其安其樂,有不期而自至。

    其次則治文學,一詩一詞,一曲一文,反複朗誦,吾心如即在其内。

    再次則讀史讀經,以及百家集部,乃無不可反己以自晤吾心。

    即如釋家佛典,中國人心亦多有在其内者。

    得一門而入,斯吾心亦當如久别老友之重逢矣。

     中國古人施教,自小學以至大學,自其居家為子弟始。

    今則斯文道喪,欲加挽回,當轉自老年人始。

    中國之心學,本老幼皆宜。

    年之已老,既已謝絕人事,退居在家,與世無争,一切藝術詩文本亦為娛老之資。

    老年無聊,一加涉獵,不須具大資本,不須耗大精力,借此自娛,或亦可為轉移國運之初機,亦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之幼芽新萌矣。

    此固無害于舉世之競務外物,僅為老年人圖心安心樂,又何不可之有。

    亦有少年老成,亦有中年遭挫折,退而為此。

    韓信集市人而戰,如此則更易成軍矣。

    餘日望之!餘日望之! 2 《中庸》言:"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

    緻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達此境界,豈非一最理想之宇宙,同時亦一最理想之人生。

    而工夫則隻在此心之喜怒哀樂上用。

    西方人言心,分智情意為三。

    哲學則專用理智,情感不得屏羼入,意志亦須在探求得真理後始定,故西方哲學不讨論喜怒哀樂。

     西方心理學實為物理學之分支,倘謂其亦涉及生理,實隻以身為主,身亦一物,則生理仍不脫物理。

    故喜怒哀樂亦從物理上來講究,在西方心理中,不占重要地位。

     中國人言喜怒哀樂,則從心上來講究,而又兼及發與未發問題,則更見與西方思想之大不同處。

    西方思想側重在空間,柏拉圖榜其門非通幾何學勿入吾室,幾何學則隻是一空間形象。

    直至近代愛因斯坦始創言四度空間。

    然亦隻以時間一度加入空間三度中,依然偏重在空間。

    中國則時間屬天,空間屬地,時間觀更重于空間觀。

    發與未發,即在時間觀上生出分别,但亦兼寓有空間内外之分别。

     程明道言:"我之喜,以物之當喜。

    我之怒,以物之當怒。

    "但此乃指心之已發言。

    在外面未遇當喜當怒之物,吾心之喜怒未發,但亦不得謂吾心本無喜怒。

    然則當其未發,将謂之何?《中庸》所謂未發之謂中,朱子釋此中字為不偏不倚。

    以其未發,此心之喜怒哀樂既不偏倚在外面任何一物上,則其存于内而未發者,當至為廣大,混然一體,無分别無邊際可言,甚亦可謂之與天地同體。

    亦可謂天地亦本有喜怒哀樂,吾心之喜怒哀樂,乃本天地之自然而有,惟當其未發則無偏倚。

    果吾心先有偏倚,未見當喜之物,而設意尋求吾心之喜,未見當怒之物,而設意尋求吾心之怒,則吾心惟有向外面物上去尋求,而吾心乃失其大失其中失其存在。

    必尋求之于外物而始見心,未必與外物之可喜可怒者相當,則此心即陷于人欲,而失吾心之真與正,亦非得謂之即天理矣。

    人世禍亂,多由此起。

     此心先能不偏不倚,遇外物來前,而此心始有喜怒之發,然又貴發而皆中節。

    節者,有其一适當之限度。

    但自另一面言之,亦即滿足其所當喜當怒之限度,則限度實即是滿足,此即天理矣。

    發而中節謂之和,不僅内心與外物和,一心之内亦自見和。

    吾心仍非有喜怒哀樂之别,其别隻屬在外之已發,而其存于内而未發者,則仍是一中。

    發與未發,中與和,仍屬一體。

    不明悟得此未發之中,又何能掌握得其已發之和。

    亦可謂中是體,和是象。

    惟體又貴能即象以求。

    心如此,生命尤然。

    天地位,萬物育,此乃宇宙大生命之象,而體亦存其内。

     由喜怒哀樂進而言心,則心亦有發與未發之分。

    若謂凡心皆屬已發,則成為僅有象而無體。

    無體之象乃是一假象空象,而非真象本象。

    明得象之必有體,斯即明得心之必有其未發。

    太極與陰陽之辨,即在此。

    太極又即是一無極。

    因其未發無象,即亦無體可見。

    無物,亦無心可見。

    然在體象心物之和合無間中,仍當悟得此一體一心之為其大本大源之所在。

    則虛而即實,靜而即動,宇宙萬物乃盡歸于此一心一體,而可無所遺外矣。

    此在中國學術思想史上,當會通儒道兩家而求之。

    道家偏喜言虛無,明得道家所言之虛無,乃始更易悟入儒家所言之實有。

    道家言渾沌,日鑿一竅,而渾沌死。

    果能深思明辨,而渾沌仍不死,乃始見儒家之精義。

     朱子《中庸章句》序,引《尚書》"道心惟微,人心惟危,惟精惟一,允執厥中",來發明《中庸》此中字,亦極具深義。

    人各有心,反求諸己,所謂人心者即見。

    中國人貴言道,而此心未必盡合于道。

    但道則必本之于心,未有違于人心而可以為道者。

    故人心之合于道者,則謂之道心,非别于人心之外而有道心之存在。

    道心即在人心中,惟隐藏難見,故曰微。

    若此心違于道,則但謂之人心,而此心則不易安定,故曰危。

    此微此危,隻此一心。

    若近人隻求進步,不知亦當有安有定不動不進之時與處,則此即一惟危之人心矣。

    精乃選擇義,精選其合道之心則存之,剔減其未合道之心而去之。

    使此心無不合于道,則人心即道心,道心即人心,相與合一,即中即和,天地萬物即位育于此矣。

    然此心之體藏于内,未與物接,則謂之中,不偏不倚,此始是心體。

    待其與外物交接,始見其心之用乃有和。

    中國人言養心工夫有如此。

    此在西方哲學及心理學中,皆不易得此意。

     中國俗語言天地良心。

    心之良,即是道心。

    一部中國二十五史先聖先賢上乘人物無不可以天地良心四字說之。

    一部中國文學史,自詩騷以下迄與晚清,果其成為一上乘作品,亦無不可以天地良心四字說之。

    天則同此一天,地則同此一地,良心亦盈天地間同此一心而已。

    無此天地,無此良心。

    非此良心,亦将非此天地。

    一而三,三而一。

    此四字非宗教,非科學,亦非哲學,但亦可謂天屬宗教,地屬科學,心屬哲學,宗教科學哲學之最高精義亦可以此四字涵括,而融通合一。

    亦可謂中國文化傳統即在此天地良心四字一俗語中。

    近人提倡新文學,好言通俗,即此四字一俗語,非深得己心,又何以通之。

    此誠值吾國人之深思矣。

     3 近代國人慕西化,亦好言自由。

    實則人生必具一身,身則是一物,其一切結構與作用皆必依物理學條件,無自由可言。

    西方人認腦為心,腦乃人身頭部一器官,同是一物。

    故西方心理學實隻是生理學物理學,不能離于身離于物而言心。

    中國人言心,非身上一器官,乃指此身各器官相互配合而發生之作用言。

    此一作用,乃可超于各器官,或說超于身,超于物,而自有其作用。

     自體用觀念言,西方人則可謂主身是體,心是用,用不能離于體。

    中國人則由用始有體,離用則體亦不可見。

    老子言:"三十輻共一毂,當其無,有車之用。

    "車由何來,由人生之需求道路通行來。

    有此需要,而産生出三十輻共一毂之車。

    人由何生,乃由天命。

    天必命人有所作為而生人,一猶人之需求通行而制有車,故用在先,體在後。

     西方人言天,則主言天體。

    中國人言天,乃主言天用。

    如言天命,即言天之動作,亦即言天之用。

    又言天之大德曰生,生是天之作用,而德為其本。

    但德亦非一物,非一體,實亦一用。

    中國人又言氣,氣亦非物非體而系用。

    故可謂西方主一實體的宇宙觀,而中國則主一作用的宇宙觀。

    故言德氣,又言性氣,但不言物氣。

    中國人言心,必特重于其德性,而西方人則無此觀念。

     又如言道,即如一條道路。

    人需由此至彼,乃行出一條道路來。

    此一條道路,成為體,其實乃由人之需求通行之一作用來,是亦用先于體。

     西方宗教信仰天堂有上帝。

    實則天堂仍是一體。

    上帝雖具絕大作用,其居天堂,仍是一體。

    上帝之一切作用,則全由上帝之體來。

    天堂中尚有無窮數之靈魂。

    此無窮數之靈魂,實皆各别為體。

    得罪降谪,下世為人,則人身外有靈魂,乃分兩體。

    信仰上帝,好自修行,其身死後,靈魂重得上天堂,則靈魂豈不離其身而可自為一體乎。

     但自西方宗教言,如上帝有其作用外,此無窮數之靈魂則僅一無所需求之存在,并無其作用可言。

    自西方科學言,則萬物各有其作用,但隻為供給滿足人類之需求。

    而人類自身則除以萬物為供給滿足其所需求之工具外,其自身乃若無作用可言,而轉見有反作用。

    其對萬物之取得,自相鬥争外,并有戰勝自然征服自然之想望。

    人生本由自然來,戰勝征服自然,豈不即如戰勝征服自己。

    故又稱自我突破,即稱突破,即失去了自我,豈不為違情失理之尤。

    至于西方哲學探尋真理,此真理又當為限制束縛人類之自由者。

    人類本身無作用,則又何自由可言。

    其病皆在先求體,不得其體,一切乃無着落。

     中國人言天,乃一作用。

    言人生,亦言有魂氣,實亦一作用。

    而此等作用,其地位乃在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