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中國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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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神通妙用所在,則無以釋之矣。

     近代國人極慕西方科學,然中國亦自有之。

    英人李約瑟撰為《中國科學史》一書,乃國人亦末能深玩。

    還就本國史本國文化傳統,則李書之未加詳發者亦多矣。

    其終将有人焉,重為撰述一書,以發明中國科學之真意義、真價值所在,而使國人繼前軌而續有開新。

    餘日望之,但恐終不能當餘之生而見之矣。

    天乎,人又何尤。

     (二) 1 近代國人有自然與人文學之分,此亦承西方來。

    然此自然與人文兩名詞,則遠在兩千年前,為中國所固有。

    但用以譯述西方學術,實大有問題。

    自然乃莊老道家語,義謂自己如此。

    西方科學則主反抗自然,戰勝自然,其最要發明則為各種機械。

    機械非自然,則烏得稱西方科學為自然科學。

     人文二字,則源于儒家經典《周易》,所謂"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人文猶稱人生的花樣。

    如夫婦、父子、兄弟、君臣、朋友皆是。

    自有巢氏、隧燧人氏以前當已有父子一倫,迄今不能免。

    亦可謂自石器時代至今電子時代,同有此父子一倫。

    此為人文即自然,而與自然終有别。

    中國極看重此一别,西方則不然。

    如電燈、自來水,依西方觀念言,同屬人文。

    而中國觀念,則所謂人文,當有更高駕出于使用電燈、自來水一類之上者。

    故雖同樣使用電燈、自來水,而人文仍可大不同。

     大抵從中國言,道家重自然,儒家重人文,而兩者仍有其相通處。

    如儒家言性命,亦即自然。

    人生天地間,生命所賴在一身,此身之食衣住行,則種種有賴于身外之物,故人生亦隻是天地萬物中一自然。

    但由自然展演出人文,而人文亦終不能脫離自然,而仍必以自然為依據為歸宿。

    姑以食衣住行言,中國在此四方面種種講究,種種成就,其極多處可謂已冠絕人寰。

    但隻可說是人文進步,不能說是自然進步。

     先言飲食。

    中國烹調飲膳之美,舉世稱羨。

    但中國人最稱羨者,孔子之飯疏食飲水,顔子之一箪食一瓢飲,兩千五百年來傳在人口。

    蓋中國人生重禮,禮屬人文,非屬自然。

    飲食亦必有禮。

    孔顔之飯疏瓢飲,有大禮存焉。

    姑言飲。

    李白詩:"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酒貴酬酢,李白則莊老道家中人,但其随時随地随口流露,一人獨飲,何等閑暢,乃必謂月下影前,俨成三人。

    中國人文精神之陶冶,真可謂無微不至矣。

    唐詩又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故人對飲,此又一種人文精神。

    又曰:"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思鄉則思飲,而此酒家則在杏花村裡,飲酒而對杏花,猶如飲酒而對明月,此是何等情調。

    明月杏花皆屬自然,而飲者之情調則屬人文。

    其實則自然亦融入人文精神中,不能脫離自然以獨成其為人文。

    又雲:"欲飲琵琶馬上催。

    "此又是何等情味。

    非有此一種人文精神,則一切自然無意義、無價值,皆為之變色矣。

     又如衣。

    中國錦繡之美,亦豈不為舉世稱羨。

    然而衛文公大布之衣、大帛之冠,更稱美一世,傳誦千古,故衣錦則尚絧。

    而晏子一羊裘三十年,亦受人崇敬。

    此則人文價值之遠勝于自然價值可知。

    《呂氏春秋》載一故事,一師、一徒,夜行遇大雪,不克進城,當露宿路上。

    師告其徒,今夜非一人穿兩人衣,俱将凍斃。

    我以傳道救世,君衣當授我,庶我得活。

    其徒謂,師以傳道救世,此正其時。

    我得師衣而活,即師道。

    其師無奈,乃脫衣授其徒。

    此亦衣非重,死生非重,而惟道為重之一例。

    中國人文所重即在道。

    後世科舉,未中第,未登仕途,皆布衣。

    此亦一禮,亦一道。

    然布衣重于君相,代有其人,正為其能傳道,此猶中國人文精神之一種表現。

    女性亦稱荊钗布裙,荊布與糟糠并稱,亦見人文遠超衣食之上。

     中國人之宮室亭園、家屋居住,莫不有人文精神寓其内,精心獨運,舉世莫匹。

    而如諸葛孔明之草廬,邵康節之安樂窩,更下如李二曲之土室,一廬、一窩、一室之陋,乃備受後人之想慕與崇仰。

    陶詩:"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巅。

    "狗吠雞鳴,乃屬自然景象。

    而狗吠深巷之中,雞鳴桑樹之巅,則自然全化為人文,而雞狗亦成人文中一角色矣。

    古詩:"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此一風雨如晦之雞鳴,更屬中國人文精神至偉大至崇高一象征。

    祖逖之聞雞起舞,則不過師承風詩所詠之一微小表現而已。

    又如唐詩:"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此村邊之綠樹,郭外之青山,非一極清雅之人文境界乎。

    又如陶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此一番真意,則不在東籬之菊,亦不在遠望之南山,而在詩人日常生活之心情中。

    籬菊之與南山,則亦全化入人文,與為一體,而不複有别矣。

     中國之名山大川,古迹勝地,亦皆人文化。

    如西湖孤山林和靖之梅妻鶴子,豈亦林和靖之化為禽獸草木,與梅鶴為一體,抑其梅其鶴之亦皆化入人文境界中,乃得與和靖之生活融為一體乎。

    不深入中國之人文傳統,而漫遊中國之山川勝地,斯亦交臂失之,如肝膽而楚越。

    則惟有效西方一觀光客,以遊曆為人生一樂事,則于讀萬卷書行萬裡路之遊又不同。

    人生境界各異,此則為中國人文精神最要研讨之所在。

     次言行。

    中國古代貴族出,必驷馬高車。

    孔子則一車兩馬,老聃乃騎驢出函谷關,墨翟裂裳裹足,履破而無換。

    此三人之行,後世均傳為佳話。

    中國人極講究食衣住行,但又于食衣住行上講求禮。

    乃于食衣住行不夠條件,極簡陋極缺乏中,反備受推崇,即此亦見中國人文精神之一端。

    尤其如唐玄奘攀登喜馬拉雅山,達印度,此故事之受人推敬,經人傳述,可謂古今獨步矣。

    近代西方人競登喜馬拉雅山,亦為要反抗自然,戰勝自然,一顯腰腳。

    玄奘則不然。

    然而玄奘在中國人文精神上之偉大崇高處,則近代之攀登此峰者斷不能相比。

    一則為反自然之自然生活,一則為超越自然之人文生活。

    即如哥倫布之駕舟橫渡大西洋,其意在尋覓印度經商佳地,論其人文精神,亦不得與玄奘相比。

    此正中西雙方人生之不同。

     或疑中國人能注意食衣住三項,而安土重遷,憚于遠行,是又不然。

    孔子周遊列國,自此以往,中國士人多為天下士,行蹤遍全國者占大多數,老死不歸故土者亦多有,足迹未出鄉裡者則絕少。

    東坡詩:"人生到處如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複計東西。

    "此非東坡一人之自詠,乃詠中國古今相承之士人。

    史迹昭然,茲不??縷。

     中國人觀念,食衣住行,僅為維持生命。

    而生命則别有其更高境界,仍需充實光大。

    故中國人文乃有遠超食衣住行之外之上者。

    如言孝,舜父頑母嚚,而舜之為孝益顯。

    然孝頑嚚固不易,孝聖賢亦維艱,如武王周公之孝其父文王,亦豈易事。

    人之父母各不同,則孝子不匮,永錫爾類者,将萬變而無息,日新而不已。

    中國有百孝圖,孝行豈百可盡。

    《周易》易字,有易簡、不易、變易三解。

    各反諸己,其道則易而簡,雖百世而不易,亦因人而必變。

    中國人文盡此三義。

    西方人生不内求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