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中國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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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謂西方宗教乃一神論,實亦可謂之無神論。

    中國古詩三百首,以及離騷楚辭,皆言神,但與西方文學中之神不同,以其與怪、力、亂不同。

    故若謂中國有宗教,乃多神教,而孔子亦近神。

    漢賦及樂府,下至詩詞散文,以及小說傳奇,雖亦間有怪、力、亂,然皆非言怪、力、亂,乃别有所指。

    如水浒傳乃以忠義為言,非倡亂。

    金瓶梅則及于亂矣,非亂于上,乃亂于下,非亂于國,乃亂于家,斯尤亂之甚者。

    然金瓶梅終為禁書,不得流傳。

    聊齋志異言怪,亦非言怪。

    凡中國文學中言神,則莫不涵敬意。

    此見全部中國文學雖言怪、力、亂、神,亦無大違于孔子之教。

    近代國人乃以西方文學為宗,提倡新文學,怪、力、亂皆不排斥。

    而金瓶梅則以新文學觀念再獲提倡研究。

    亦有人言,提倡新文學勢必達于非孔反孔,此亦一例矣。

     又如平劇中有《白蛇傳》一劇,白蛇為怪為亂,而法海則為神為力,雙方鬥法,白蛇負,被幽雷峰塔下。

    白蛇夫許仙官,乃一極平常人。

    然劇中表演,毋甯同情許仙官與白蛇精,而于法海之神通廣大則轉少贊賞。

    尤其是祭塔一幕,白蛇與其子相晤,唱辭哀怨,可使聞者泣下。

    夫婦母子,人倫大道,劇中寓意,亦不失中國文化大傳統。

    惟偏在怪、力、亂、神方面,乃終成為一小說一戲劇,終非中國文學之正統。

     今再言孔子何以不語怪、力、亂、神。

    姑再舉一小例。

    餘幼時親見鄉間有招魂術,一村婦口念咒語,能招亡魂附體發言。

    其言非亡魂親人絕不知,而此村婦能言之。

    此術遍布中國全社會。

    類此術者尚多,今不縷舉。

    凡此皆屬神而怪。

    今國人盡斥此等為迷信,又謂其是一種低級信仰。

    中國人言魂魄,魄附體以俱滅,魂氣則無不之,如孔子之魂氣,豈不仍流布存在于今日之中國。

    村婦招魂及其他怪術,實皆有關魂氣方面。

    若認此即為中國之宗教,則中國宗教中實涵有極多科學成分。

    即須有此下一種新科學加以深究與詳闡,不得以西方科學所無,即盡斥之為不科學。

    但非積長時期多數人之研尋,不易遽得定論。

    孔子則志在人道,志在教人心能有信,能有敬,求之内,不求之外,所以不語怪、力、亂、神,并其言性與天道亦不可得而聞。

     後起如道家陰陽家,多言自然,言宇宙萬物,遂多轉入人間迷信。

    傥能深究,實皆有關科學。

    英人李約瑟著中國科學史,乃謂中國科學源于道家。

    惟孔孟儒家則所重不在此。

    中國文化大體系偏重儒家一途,自然科學乃不能如西方之暢盛發展。

    若以為此乃中國文化之所短,實亦即中國文化之所長。

    蓋中國亦自有科學,自有發展,特其途向不同,此亦中西文化體系之相異處。

     孔子所常語者為禮,禮中必有鬼神,又所尊奉。

    惟禮非為鬼神而有,乃為己心而有,故孔子言:"人而不仁如禮何。

    "禮者,體也。

    主于中屬于内者為心,見于外則為體。

    故禮必随時随地随事而變。

    心則一,無變。

    然必合内外乃成體,乃為一,而必多變,而變必歸于一。

    故孔子之教,可謂之禮教。

    中國之政治,亦可謂之禮治。

    即中國之文學,亦必有禮之意義存其間。

    禮即此人文大體。

    亦可謂凡屬宗教皆即禮,乃于人文之禮中求别創一禮,故宗教遂成為文化中之另一體。

    中國之禮,皆大通合一,故中國宗教,亦同在此文化大體系中,而可不别成為一體。

     中國有吉、兇、軍、賓、嘉五禮,治軍亦一禮,故亦無力亂可言。

    若如今世西方之有核子武器與太空飛行,以中國觀念言,則怪而進于神矣。

    其神為可尊乎?不可尊乎?要之,已不在禮中。

    禮必有常,又必合内外以成體。

    核子武器乃分裂敵我,顯為二,不為一,又不可常。

    故治軍果有禮,核子武器絕不在其内。

    周孔之言禮,亦可謂其非宗教,非哲學,非科學,非文學。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以其他民族之文化來相繩糾,則宜見其為無一而有當。

     西方文化乃求合諸體以成體,而此諸體則皆各求發展,不易合成為一體。

    中國文化則從一體中演出此宗教科學哲學藝術之諸項,凡此諸項,皆不得各自完成為一體,此其異。

     惟其西方人文不易合成為一體,故必以法維持之。

    中國非無法,但言禮法,不言法禮,則法亦必統于禮。

    乃從一體中生出法,非由法以抟成此一體,亦已明矣。

    中國人又言道法,則法必統于道。

    法則為一種力,其力在己之外。

    禮與道則為一種情,一種意,此情意則在人之心。

    故曰王道不離乎人情,則不能外于人情而有法,亦即此見矣。

    而成為一宗教,又豈可外于人情乎?西方教會組織實亦是一種法,一種力。

    中國不尚法,不尚力,故若中國無宗教。

    西方一切組織,一切系統,乃盡在外形上作分别。

    中國則在各己之内心上抟成為一統。

    此為中西文化之最大相異處。

     今再由教而言學。

    西方學校亦尚組織,有系統。

    每一人由小學中學至大學,分科受教,其所師,當在百人上下。

    故西方人無尊師重道觀,惟求自創造,自發明,自為一專家。

    中國有私塾,有書院,皆一人掌其教。

    故來學者必知尊師。

    其自居則為門人,為弟子。

    故西方宗教有教主,而學校之教則無主。

    中國則無宗教,而教必有主,有師道。

    天地君親師,師居其一。

    亦可謂西方乃有教而無師,中國則凡教必有師,斯又一異。

     中國人崇尚人性,性亦可流為不德,而德則必從性中來。

    藝術亦必本之性。

    西方人言真善美,皆從外面着眼。

    中國人則一返之己性。

    孔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

    "知屬真理,好成道德,樂則藝術。

    若就此意言,科學在人生中,必進而為道德,尤進乃為藝術。

    此為中國人觀念。

    西方宗教主原始罪惡論,善德則一歸之天,但人為不善亦本之性,則其于道德既不好之,亦不樂之矣。

    宗教信仰乃是一種畏天命,非知天命。

    既不知之,又何好何樂。

    自中國人言之,則亦一種功利觀而已。

    故西方宗教乃分天與人為二。

    世界必有末日,科學乃求以反天,人憑其知識技能來利用天,征服天。

    中國人之道德藝術則通天人,合内外,而自人性人情人心為出發點。

    東西文化分别,可謂主要正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