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中國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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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而毋甯所信于内者當更重。

    其他宗教,莫不教其信者奉獻其身于所信。

    而中國人之教,而教其修養所信于己身己心,而加以表現加以發揚,不啻教人各以釋迦耶稣自任。

    此則其大異處。

     佛教來中國,教人先出家。

    中國人生重家,其道大異。

    但後世中國社會,父母死必邀僧侶來家誦經念佛,超渡亡魂,僧侶亦樂為之。

    實則僧侶心中亦各有其父母之存在。

    此即佛法中國化之一證。

    又佛教主人身地、水、風、火,四大皆空,既不主有人世界,自不主有鬼世界。

    但以此心悟此法,佛心佛法,則可常存宇宙間。

    中國佛教乃專從此方面來加發揮,來加宣揚。

    此心此法即此道,此道彌滿天地間,則為佛教中國化之更大表現。

    此心此道,則以己為之主,故曰即身成佛,立地成佛,則人世界即可為佛世界,實即人世界即可為聖賢太平世界。

    此又中國人生理想之所在。

     每一宗教各奉一教主,耶回兩教皆然。

    佛教分大乘小乘。

    釋迦最先所說或僅屬小乘,此後異說宗派紛起,遂有大乘。

    我愛吾師,我尤愛真理,大乘佛學己趨哲學化。

    但說法日分,則教主被信奉之地位亦日降。

    佛教在印度,終于衰落,亦此之故。

    其來中國,則惟傳大乘,宗派更日增,而益見佛教之盛。

    此亦中國民族性情使然。

     中國先秦有諸子百家,一師授教,學者稱弟子,其教稱為家言。

    家言亦有分歧,儒分為八,墨分為三。

    此如子孫分家,但共戴一祖。

    祖下又分宗。

    合中有分,分中有合,此乃中國之宗法精神。

    中國僧侶又為佛法判教,各宗各派盡認為釋迦之說,但有先後之别。

    判法各不同,然仍同為一教,則不啻合西方之宗教與哲學而一之矣。

    此誠中國文化一大特色。

     凡宗教,必為天下古今全人類立教,不為俗世一時一地一事立教。

    故成為一宗教,皆主出世。

    中國人則主要為俗世人立教,曰夫婦,曰父子,曰家國天下,斯亦古今人類共同皆然。

    惟中國之教更重在各自一己之奉行,孔子謂之為己之學。

    故中國人學尤重于教。

    孟子曰:"乃我所願,則學孔子。

    "稱願,則是學者之自由。

    孔子已逝世,聖人先得吾心之同然,求之己心,即得先聖人之教矣,故又曰:"歸而求之有餘師。

    "此則教者與學者相平等,而吃緊則更在學者。

    孟子又曰:"人皆可以為堯舜",但不言人皆可以為孔子。

    此因尊師重道,孔子始立教,故後世尊之曰至聖先師。

    而自孔子以下,再不尊奉人為聖。

    顔子孟子皆稱亞聖,則孔子不啻為中國人之教主矣。

    實則人人胥學,斯人人胥可為。

    故周濂溪曰:"士希賢,賢希聖。

    "佛教中國化,亦稱即身成佛,立地成佛,皆在一己,此即獨立義。

    其為教,則主在淑世,此即博愛義。

    近代國人競慕西化,群言自由平等獨立博愛,實則中國人之為教為學,已盡此四者而有之。

     孟子又曰:"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

    "西方哲學探求真善美,皆在外。

    如孟子言,則真善美三者同在己之一身一心,無待外求。

    則中國之教與學,已并西方之哲學與宗教而一之。

    而在中國,則無宗教,無哲學,此誠中國文化之深義所在。

    當商量,當涵養,不憚邃密深沉以求之。

     《中庸》言:"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人同此性,即同具一天。

    耶教言天堂,與塵世别。

    中國人觀念,天堂即在塵世,同在人之心。

    故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是即人人已同得為一真實之信徒矣。

    修道之謂教,則如孔子。

    孔子無常師,又曰:"三人行,必有吾師。

    "三人中,一人即己,其他兩人或有善或有不善,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則人盡吾師也。

    何以知其善不善,則比較同行之二人而即見,故曰三人行。

    俗語不怕不識貨,隻怕貨比貨是已。

    孟子謂"舜善與人同,樂取于人以為善",若就宗教言,豈不先有信徒,始有教主。

    為教主者,乃學于信徒以為教。

    濂溪言"聖希天",實則天已散在各人身上,各人心中,此所謂通天人,合内外。

    惟必以一己好學之心為之主,故《大學》言"自天子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

     唐以前中國人皆同尊周公孔子,則獻身政治終為人生一大事。

    惟政教合,故孔子與周公同尊。

    及宋以後,乃改周孔為孔孟,又增以大學中庸定為四書,為人人所必讀,其重要似猶過于五經。

    則教尤尚于政,學尤尚于仕。

    不必出身為仕,而人生大道亦可盡于己之一身。

    但終不謂凱撒事凱撒管,政治仍在此人生大道中。

    如信佛教,亦可不出家,為一居士。

    此見中國人性情之廣大融通處。

    故中國人能信佛教,同時又能信回教耶教,而和平相處無沖突。

    莊老之徒,其後亦創為一道教。

    儒家則終不成為一教,更見為廣大而高明矣。

     中國民俗又有土地城隍,及其他諸鬼神之奉祠,并及于妖精百怪。

    此皆非道非釋,不成為教。

    在上者或斥以為淫祠,但亦不嚴加廢禁。

    亦見中國人性情之廣大融通,不僅合天人,又合大地山川,并及宇宙萬物而為一。

    要之,則主在人之一心。

    能慈能孝能忠能信,則随其宜而并容之。

    今國人則必斥之謂非宗教,非科學,非哲學。

    但就文學論,則此等亦有可為文學題材者。

    即如清初聊齋志異,乃民間一流傳甚廣之文學作品。

    以文學眼光視之,亦終不宜盡斥為迷信。

    故為中國社會來寫一部中國宗教史,此等亦為中國文化體系中之一鱗一爪,不當擯棄不述。

     孔子曰:"敬鬼神而遠之。

    "又曰:"祭神如神在,吾不與祭,如不祭。

    "是孔子于鬼神,非信非不信。

    宗廟社稷,以至祖先祠堂,祭拜之禮,特以教敬,斯已矣。

    敬則仍在己之一心,務使己心能敬。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知與不知分,則信與不信亦難定。

    又子不語怪、力、亂、神。

    此四者,西方文學,一切小說戲劇多好言之。

    西方宗教則惟上帝一神,與文學中言神有别。

    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