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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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事變引起了金融恐慌,各業周轉不靈,公債的價格暴落,公債交易所至于停市。

    各地靠公債投機為業務的銀行紛紛倒閉。

    樂華的父親所服務的H市某銀行也是其中之一。

    樂華随父親回H市後,不久父親就失業了。

     樂華本學期的學費是從母親有限的儲蓄項下支出的。

    母親把那筆錢交給樂華時曾說: “如果你父親在市裡一時找不到職業,下半年也許非搬回鄉間去不可,你也許不能再進第一中學了。

    這學期要格外用功啊。

    ” 國難與家難逼迫得樂華很勤奮。

    枚叔雖不免煩悶,表面卻仍泰然自若,除偶然出去探望朋友外,長長的春日悶在家裡,全靠讀書消遣。

    陶淵明的集子是枚叔近來常放在案頭的。

    樂華每當放學回來,常見父親坐在案前讀書,近攏去看,所讀的老是一本《陶淵明集》。

    樂華乘父親不在家時,也曾取《陶淵明集》來随便翻看,詞句間雖偶有看不懂的,大緻都已無困難,覺得比别人的詩容易讀得多。

    其中描寫田園景物諸佳句尤中心意。

    樂華嘗到了一種沖淡幽遠的情味。

     “母親說,下半年也許非搬回鄉間去不可。

    就回鄉間去吧,讀書種田,清貧過活,趣味多好!人格多高尚!”這是樂華不曾出口的話。

     有一天,王先生選了陶淵明的《歸園田居》六首給學生讀。

    幾月以來,報上的國難記載與所選讀的激昂慷慨的文字,已使學生們的情緒緊張到了極度,突然讀過幾首詩,都感到異常的松快,猶如戰士們從火線中出來,回到故鄉一樣。

    樂華的感興又與同學不同,在他,這幾首詩已不止是空泛的憧憬,簡直想認作實際生活的素描的圖案了。

     在放學的歸途上,樂華與大文談這幾首詩的趣味與陶淵明之為人,還說到父親近來也在每日讀陶詩。

    又把自己近來的感想告訴了大文。

     “到我家裡去歇一會吧。

    讓我們請父親講些關于陶詩的話。

    ”樂華在自己門前邀住大文。

     樂華拉着大文走進自己家裡。

    枚叔在西窗下案前坐着。

    夕陽半窗,柳絲的影子在窗子玻璃上婀娜地擺動,案上正攤着陶詩。

     “爸爸,我們今日也在讀陶淵明的詩呢。

    王先生選了《歸園田居》六首。

    ”樂華說。

     “哦,”枚叔就案上把《陶集》翻動,很快地把《歸園田居》翻出了,指着說,“是這幾首吧。

    你們讀了覺得怎樣?” “很好!”樂華、大文差不多齊聲說。

     “陶詩原是好的,我近來也常在讀着。

    但是對于你們也許不好。

    我想,王先生選陶詩給你們讀,目的大概是供給常識,叫你們知道有陶淵明這樣的人,知道有這一種趣味的詩而已。

    ” 樂華、大文都露出疑惑的表情,尤其是樂華,好像失去了将來的目标,不禁把近日所懷抱的意思吐露出來說: “我覺得過陶淵明那樣的生活很有趣味。

    ” “别做夢吧。

    在陶淵明的時候,也許可有那樣的生活,你們現在卻已無法學他。

    陶淵明派的詩叫田園詩,田園詩自古在詩中占着重要部分。

    從前都市沒有現在的發達,普通的人都在田園過活一世,他們所見到的隻是田園景物,故田園詩有人作,有人讀。

    現在情形大不同了,大多數的人在鄉間并無可歸的‘田園’,終身局促在都市‘塵網’之中,住的是每月多少錢向房東租來的房子,吃的是每石十幾塊錢向米店購來的米,穿的是别人替我們織好了的綢和布,行的是車馬雜沓的馬路,‘虛室’‘桑麻’‘丘山’‘荊扉’……諸如此類的辭藻,與現在的都市人差不多毫無關系。

    我們讀田園詩覺得有興趣,隻是一種頭腦上的調劑,這情形和都市的有錢人故意花了錢到鄉間去旅行一次一樣。

    老實說,隻是一種消遣罷了。

    ”枚叔說了苦笑一下,随手把《陶集》翻攏。

     “那麼我們不能回鄉間去了嗎?母親曾和我說過,如果爸爸在市裡找不到事情,下半年也許非回鄉間不可呢。

    ” “如果不得已,原隻好回去,但是要在鄉間過生活,即使你将來會拿鋤頭,也很困苦吧。

    你須知道:現在的鄉間決不會再有陶淵明,也決不能再有《歸園田居》那樣閑适的詩。

    時代有一定的特色,讀古人的書須留心他的時代,古人原并不對你說謊,但是你一不小心也許會成為時代錯誤者,上很大的當呢。

    ” 樂華和大文聽了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