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講 中國曆史上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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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廟。

    東漢章帝為太子時,張輔為太傅。

    後來帝即位,巡狩泰山,路出東郡,當時張輔為東郡太守。

    帝到,太守自當迎接。

    章帝說:“今天我們相見,應先行師弟子之禮。

    ”于是張輔上坐,帝下坐,執書請教。

    然後再改行君臣之禮,帝上坐,太守谒見,報告政事。

    這是代表法統尊嚴的皇帝,自己屈抑在代表道統的師之面前的随手偶拾的兩個例。

    像此類事,充滿在中國全部曆史中,隻是說皇帝要做人,也要講道德,也要尊崇人格尊嚴,就也得要尊師。

     漢末佛教傳入中國,那時孔子之道便衰了,宗教精神淩駕在教育精神之上。

    東晉南北朝時,又引起一新争端,争的是究竟“沙門該不該拜王者”,這仍是“道統”與“法統”之争。

    和尚(沙門)是傳道的,并非皇帝下屬,故不該拜王者。

    逐漸地王者亦信受其道,轉變成王者要拜沙門。

    梁武帝不必說,即如唐太宗,也要禮拜玄奘法師,尊為國師。

    玄奘是傳道的,玄奘便該為師。

    唐太宗僅是一王者,王者僅是守法的,哪得兼為人師呢?哪得與師比尊呢?因此遂激起韓退之“辟佛”“尊師”的诤議。

    他說:“師者,傳道授業解惑者也。

    ”授業、解惑,是指智識教育、職業技能教育而言。

    傳道才更是師之真職分。

    韓愈所争的是道在孔子,不在釋迦、老子。

    釋迦、老子道其所道,非吾所謂道。

    道不在,因此亦不得為人師。

     那時佛教也另有一套理論,他們說“人人可以成佛”,正如中國儒家所說“人皆可以為堯舜”一樣,故中國人較易接受。

    可見中國人傳統的道統觀念是人文精神的,因其是人人有份,所以才是道。

    尊道崇道,隻是尊崇人。

    人的尊嚴,在道德人格上具體呈露了。

    在師的位分下具體代表了。

    耶稣教來中國,便不易如佛教般容易為中國人接受。

    因上帝隻此一位,耶稣也隻此一位,并非人人皆可為上帝,皆可為耶稣。

    耶稣教人獲得滿足的在出世,在身後,人人可登天堂,可接近上帝。

    而中國人教人獲得滿足的即在現在,在當生,即在其本身之現實生活上。

    故說中國文化是重人文精神的。

    因其看重人文精神,故必說人皆可以為堯舜,佛教僧徒改口說人人皆可當身成佛,不必再待出世與來生,這才變成了中國化的佛教,這是中西雙方宗教精神和教育精神之相異點。

     一到宋代,佛教衰微了,又是儒家精神士君子精神之複活時代。

    那時的中國人,不再想做佛菩薩,仍想做士君子、做聖賢了。

    這時期最偉大的人物,首先允推範仲淹範文正公。

    當他為秀才時,他并沒有擔當得國家大任,但已經在其内心以天下為己任。

    他曾說“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正充分表示出士君子的傳道精神與宗教精神。

    即是道德人格之真實尊嚴。

    後來範文正率軍到陝西,有一位十八歲青年張橫渠先生,上他一本有關軍事計劃的萬言書。

    範文正立刻召見,勉慰有加地說:“你正當青年,應該多讀書求道。

    這些事暫不要理會。

    ”因贈與《中庸》一冊,這是先秦儒家講人生最高哲理的書。

    張橫渠經此鼓勵,從此閉門折節求學,卒成一代大儒。

    他後來嘗說:一個人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我們細細體會範文正和張橫渠兩人的話,我們可以想見中國人之所謂“道”,不是為自己打算,而是為别人、為大衆、為天下,乃至為後世打算。

    所以說它是“人文精神”。

    抱負這種精神的,先該犧牲着為個人自己的打算,所以說它具有“宗教精神”。

    因其不主張出世,所以不全是宗教;因其不主張為自己打算,所以說它有宗教精神。

    這是中國傳統教育精神之最高意義,在宋代士君子身上又具體複活了。

     王荊公名滿天下,宋朝皇帝請他教讀,王荊公要求自己坐講,皇帝立聽。

    人問之,對曰:“我坐而講,皇帝立而聽,我并不是要皇帝尊重我個人,是要皇帝尊重我所講的道。

    ”中國人講的道是代表現世大衆,天下人類的,皇帝哪得不重道?師代表着道,所以要“重道”,必得要“尊師”。

    此後程伊川做經筵講官,也是要坐而講,皇帝立而聽。

    這些事,依然是中國人在力争“道統應該尊過法統”的傳統意見。

     但我為什麼要不憚煩地來反複講述這些事呢?這些事,現在說來,似乎與時代隔遠了,或許我們聽了會不感得興趣。

    但我們該知道,任何一個社會,定要有大家“共同尊崇”的一些對象,這社會才能團結存在。

    這大家共同尊崇的對象,才是教育的最高精神所寄托,所憑依。

     西方人大家敬重耶稣;蘇維埃大家敬重馬克思、列甯;現在中國,這五十年來,卻缺乏一個大家敬重的共同對象與共同中心。

    于是在銀行服務的隻知敬重銀行行長,在醫院服務的隻知敬重醫院院長,這社會自然會四分五裂,必然會引起派系争端。

    中國這五十年來的教育,似乎隻是教小孩子讀書識字,教青年人謀求職業,不是在教整個的人生,不感得需要一個超乎一切的最高中心,共同尊崇的最高對象。

    如此般的社會,哪能不各有距離,又哪能從其内心深處獲得互相溝通?試問這樣一個分崩離析的社會,又如何得團結凝聚? 我們必得要求有一個最高中心,為大家共同尊崇的最高目标與最高對象。

    這一個對象,為人人所共同情願向之低頭而受教的。

    但這個中心與對象,卻不該把政治上的最高權威來充當。

    同時這一個最高的目标與對象,又須人人可以走得到,人人可以爬得上,否則豈不變成了一個專用來壓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