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講 中國曆史上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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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說到西方最理想的個人自由,實在莫如信仰上帝。

    耶稣的十字架,便是西方社會個人自由的最高标記。

    縱使在當時,盡人認為耶稣可殺,但耶稣個人的自由精神,可以直接接觸到上帝,可以獲得上帝的愛與救。

    耶稣的内心,還是勝利,還是滿足了。

     人生在世,國家有法律,社會有風俗,職業有固定,自由是有限的,平等則更有限。

    人人祈求向上,而人人不免落後。

    人世間不可能滿足每個人向上的希望與理想。

    人的智慧有愚智,體質有強弱,家庭經濟有貧富,投入社會又有多樣複雜的不同環境,人好像生來就不平等,不自由的。

    學校教育若僅是鼓勵個人上進,僅注意到讓每一人都接受知識和職業技能,而沒有注意到每一人的“可能的失敗”,及其内心情緒上的“真實苦悶”,這單方面的教育,又何能達到其理想的效能? 倘使此五十年來,中國政治上軌道,經濟有基礎,在這樣的單注重個人自由競賽的教育風氣之培植下,中國也一定會走上近代西方帝國主義的途徑。

    大家的競賽精神,沒有痛快發洩,便鼓着向外沖。

    日本便是一好例。

    若無向外沖的可能,則必回頭向裡,便易造成社會内部的鬥争情緒。

    今天共産主義在中國抓到一般青年之追随,便是這一股情緒在作梗。

    并不是馬克思的理論,真能引導着他們。

    情緒到了需要發洩的時候,是不問理論的。

    我們該注意疏導時代的情緒,這就應該注意到廣義的、多方面的、全人生的教育。

     中國今天還是隻知有單型的一條線的短暫時期中的教育。

    在政府的意想中,隻知有國民教育的重要。

    但在社會人心的實際反映上,卻是一種個人主義自由競賽的機會教育在鼓蕩。

    中國人進小學,進中學,都是别有用心,都想借了國家教育的機會,來爬上他們個人自由教育的前程,趨向求知識謀職業的道路去各自奔競。

    如是則使人生隻有鬥争,隻有分離。

    而社會上也隻有聰明強壯的成功,不管愚笨病弱的失敗。

    盡他們痛苦,怨恨,忌刻,和反抗,教育是不負責任的。

    于是中國的現代教育,不僅不見有成效,還更發生了許多反作用。

     四 現在我們再回頭來,從中國曆史上,看中國自己傳統下的“廣義”的教育吧!中國文化,是一向看重“人文精神”的。

    世界上任何一民族,沒有把教育看得比中國更重。

    中國任何一派學術思想,莫不以教育哲學為其最高的核心。

    中國任何一學者,幾乎全是個教育家。

    尤其是儒家,尤其是孔子。

    孔子和儒家所盡力發揮提倡的一種教育思想,和上述西方三大教育派别各不同。

    孔子和儒家,是最看重“道德教育”“人格教育”,和“文化教育”的。

    他們創造了中國社會裡“士君子”的教育。

    “士”指受教育者而言,“君子”則指從教育陶冶中所完成的理想的道德人格而言。

     這一種教育之内裡,便包含着一種宗教精神。

    而這種宗教精神,和西方的宗教精神又不同。

    儒家不主張教人出世,而教人即在此世做一個聖賢人。

    所以說這是道德的、人格的、文化的。

    “人皆可以為堯舜”,這是中國儒家傳統教育精神之最高理想,與最高信念。

    即此便足給予每個人以莫大的鼓勵。

    多方面的人,在各自一條生活線上,同時有成功,也有失敗。

    但儒家這一理論,即道德人格之尊嚴,使每個人感覺到都站在平等地位上,都盡自由地可能有成功,可能得滿足。

    這一精神,在中國社會有其極大的功效。

    它可使人人内心同樣得到安慰與滿足。

     西方社會最尊的是牧師,是耶稣。

    中國社會最尊的是“先生”即師,是“聖人”。

    孔子則被尊為“至聖先師”。

    耶稣的背後是上帝,孔子的背後則是中國人所謂的道。

    因此中國人常說“尊師重道”,曆史上從來都如此。

    道寄托在師,在先生,在士君子的身上。

    西方人的道,是耶稣出世之道,由上帝那邊來。

    中國人的道,是現世眼前的道,由孔子來。

    也可說是從人人“天性”中來。

    中國人罵人說“你這個人不講道理”,這在中國人認為是對人最侮辱的話。

    中國人看“道”,是高于一切的。

    因此從“道”來看世界,則一切無分高下,都屬平等。

    雖高貴如皇帝,亦要尊師重道。

    在孔子廟堂裡,在孔子教訓下,皇帝和百姓都平等了。

    故說儒家教育,其精神和效用,實可比拟西方的宗教。

     西方人因有他們的宗教,故可推行他們近代的國家教育,而不緻有甚麼流弊。

    我們沒有像西方般的宗教,如果抹殺孔子,專講國家教育,則皇帝大總統便成至高無上。

    人無疑都是一樣的,相差不過在“權”與“位”,權與位由競賽而得,得到的必然是少數,得不到的必然是多數。

    沒有宗教教育而專來推行國家教育,其勢必走上極權政治,其勢必引起普遍的不滿情緒。

     中國自古以來,政治所代表的是“法統”,教育所代表的是“道統”,道統遠超乎法統之上。

    政府官吏是“遵守法統”的,士君子是“宣揚道統”的,而“士”則由儒家精神中培植而來。

    孟子有一天要去拜訪齊宣王,恰巧齊宣王也有事要找孟子,派了一個人來請。

    孟子說:他适有病不能去。

    孟子随即故意出外訪友。

    門弟子詢問孟子:“先生本有意訪王,何以王來請,卻又推病不往。

    既推病,卻又仍出訪友?”孟子說:“人生有位、有德、有壽。

    齊王位高于我,德未必若我,年齡又低于我,我不能受其召而往。

    ”孟子是要保持道統尊嚴,不屈抑于法統之下。

    漢高祖統一了中國,路經山東,首先到曲阜拜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