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講 中國曆史上的國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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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中國民族是一個和平的民族,中國文化也可說是一種和平的文化。

    但從曆史上看,中國民族也極有戰鬥精神。

    中國民族和其文化之和平,是一種“強性的和平”,它賦有很堅強很優越的戰鬥精神。

    普通常講中國二千年來閉關自守,這話并不合實情。

    中國是一個門戶洞開的國家,本就無關可閉。

    東南是大海,西邊是崇山峻嶺,但北方是一帶遼闊的平原。

    在這一條綿長的邊疆上,中國并無天然的國防線。

    不僅門戶洞開,而且藩籬盡撤。

    但在那邊,雖沒有天然的防線,卻有天然的疆界。

     北方天氣寒冷,沒有雨水,廣大的草原和沙漠,無法發展農業。

    僅有很多遊牧民族,在此地帶飄蕩。

    中國原是一個農業文化的社會,越過此界線,農業無法栽根。

    農業文化也可說是人類的基本文化,但古代農業文化之最大敵人即為遊牧文化,近代農業文化的最大敵人則為商業文化。

    德國史家斯賓格勒有一名言,謂“近代商業文化,就是變相的遊牧文化,是一種新的遊牧文化”。

    換言之,此兩種文化,同樣涵有“侵略性”,而農業文化則天然具有“保守性”。

    古代世界最大遊牧民族根據地,即在中國之北方。

    中國實逼處此,遂不得不建立起一條人造的國防線萬裡長城。

    遠從戰國,直到秦始皇絡續建造一條漫長的防線;西起甘肅臨洮,東至朝鮮大同江邊(并不是到山海關)。

    若以羅馬北部的阿爾卑斯山相比,中國萬裡長城何啻延長了幾十倍,而且也不如阿爾卑斯山有天險可資扼守。

     遊牧民族的武裝,以騎兵為主。

    馬性愛冷喜燥,一到秋冬,全身馬毛都長好了,所以說秋高馬肥。

    騎兵的武器是弓箭,弓用膠質制成,所謂角弓。

    天寒膠凝,弓硬箭遠。

    唐人詩所謂“風勁角弓鳴”。

    所以遊牧民族一到冬季,正值食糧斷絕而武裝完備的時候,而那時的中國,農村裡已經是秋收冬藏,酒釀熟了,布織成了,天然的引起北方遊牧人的垂涎。

    這樣團聚而流動的遊牧隊伍,可在荒遠漫長的萬裡長城之任一個缺口蜂擁而入。

    中國盡有幾十萬邊防勁旅,也是防不勝防,加以當時通訊困難而遲緩,待他處救兵到達,敵騎早已遠揚。

    散處的和平農村,面對着這一飄忽而強大的,在天時、地利、人和三方配合的侵略大敵,這真是中國史上從始以來便面對着的一個最困難對付的大問題。

     由于上述原因,逼得中國隻有改采攻勢的國防,而不可能常用守勢。

    但若中國要采取攻勢,則須先訓練一批機動性的遠征軍隊,能求找得對方主力,加以殲滅性的擊破。

    這是中國曆史上對外戰略所謂的一勞永逸。

    但中國軍隊要向北方邊外開拔,運輸不便利,大軍機動向前,糧食辎重後發,這是行軍一大危機。

    遊牧人南來,可以就地覓糧,到處掠奪。

    中國軍隊北上,則必攜糧随行。

    因此此項出擊,又必在一個短時間内把握有必勝的機權。

    這樣的“開塞出擊”,若果有勝利,敵人知道了我們的戰略,在近塞處戰敗了,還可越過大沙漠,退到漠北,借沙漠為掩護。

    隻要避免主力被殲滅,待中國大軍一退,依然可以越漠南侵。

    因此中國要求真能一勞永逸的遂行其殲滅戰略,勢必再進一步,絕漠窮追,求得澈底的成功,才能得到數十年或百年的太平。

    這當然是一種充滿冒險性的孤軍深入戰,可勝而不可敗。

    用機動的出擊,在極寒冷的天氣裡,要遠越關塞到無人煙的大草原,或橫跨大沙漠,來尋擊敵人的主力。

    有時數萬大軍,繞行了曠蕩荒涼的萬裡長程,結果不見敵人一兵一卒,無功而歸。

    亦有提數千騎兵,出其不意地摧破了敵人數倍十數倍之衆。

    這常是一種極驚險極勇敢的表演。

    必須有極優越的将帥天才,與士兵素質,才能勝任而愉快。

    而且在中國,要出塞遠征,必先訓練大隊騎兵。

    無論在黃河流域,抑長江流域,騎隊的訓練都很困難。

    因為這裡多是密集的農村,而且氣候溫濕,不适于大批戰馬之養護。

    這可想中國曆史上對外防禦是如何般的一種艱巨工作了。

     曆史上中國軍隊取遼東,征高麗,普通都從熱河出兵(以往是不從山海關的),必須配合氣候,随帶糧食,在出征之前就預先計定班師凱旋之期。

    如果這一次出征,不能獲得決定性的勝利,天氣驟變,或是糧運中斷,這支軍隊往往會一去不返。

    這些都是中國國防先天的難題。

    漢武帝、唐太宗讨伐匈奴、突厥,及其他的對外武功,大都總是以少取勝。

    大隊結集,反而要吃虧。

    幾路軍隊,包圍合擊,出奇制勝,常演出驚險的場面。

    或是向導迷途,兩支軍隊無法會師。

    或則前軍追擊,後軍不繼,遂緻兩相隔離,不能呼應,形成孤軍,受敵包圍,有如霍去病、李靖的戰績,十足可以說明中國民族之富有戰鬥精神和戰鬥力量。

    在其保國守土的績業上,殆為其他民族所無可比拟。

     這一種塞外立功,往往經過了十年或幾十年的慘淡經營,才始獲得一次決定性的勝利。

    而因氣候物産種種關系之限制,對戰勝所得,又不可能長期占領。

    中國内地的農業文化和農村生活,終苦于無法移殖。

    于是大軍凱旋之後,最多數十年一百年,塞外遊牧人獲得休養生息,潛滋暗長,新的力量又在無形中崛起。

    那不是麼?匈奴完了有鮮卑,鮮卑完了有突厥,突厥完了有契丹,以後又有金,有蒙古,有滿洲。

    此隻據其最著名者為例。

    而在中國本土,因經過了一百年八十年的長期太平,武備松弛,人民終老不見兵革,一旦第二次外患又來,逼得中國要重新努力再一次新的大規模的攻勢防禦來再固疆圉。

     如是般的循環,直從秦始皇到現在,已經二千餘載。

    但中國民族和中國文化,仍能屹立于世界,成為世界上現存唯一古老國家,這決不是天幸。

    印度對外隻有一途可通,羅馬亦然。

    陸路除卻阿爾卑斯山天險,竟可說是無路可通了。

    中國則漫長的邊防,無險可扼,而且其外面又是最适宜于大量遊牧蠻族之屯聚與流轉。

    試問在如此困難的國防情勢之下,還能保留其民族文化綿延至今二千多年,若使沒有一種内在的極堅強的戰鬥精神,如何可能? 而且中國軍人,不但富于“攻擊性”,同時也極富于“防禦性”。

    防禦性的戰鬥和攻擊性的戰鬥,此在軍隊性能上,是相反的兩極端,而同時在中國軍人身上表現了。

    其他民族,往往有的善攻不善守,或是善守不善攻。

    中國曆史上的軍隊,卻具備了此相反的兩性能。

    所以中國有時被北方蠻族侵入,往往能就地抗戰,以劣勢挫敵優勢。

    像唐代安祿山攻睢陽,張巡、許遠孤軍困守,終于摧挫了敵鋒,保全了江、淮,這是曆史上極著名之一例。

    如此之類,舉不勝舉。

    故說中國素受異族侵淩,這話固不虛。

    然也是我們對自己國防的一句警惕話。

    卻不該因此看輕了我們曆史上民族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