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講 中國曆史上的經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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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都由政府控制,不讓私人盡量自由的經營。

    因此對農業則輕徭薄賦,平均地權;對工商業則限制發展,不使社會上有大貧大富之出現。

    孔子的人生理想是:“貧而樂,富而好禮。

    ”社會不能嚴切制定沒有貧富之分别,但窮人亦要讓他們活得有一些快樂,富人須教他們知禮守禮。

    中國人所謂“禮”,便是一種生活的“節制”與“限度”。

    董仲舒曾講過一節話,他說:“富而驕,貧而憂,都是要不得。

    我們不能使社會上絕無貧富之分,但不可使富人到達驕的地步,也不該使貧人落到憂的境界。

    ” 上引孔子與董仲舒兩番話,實可代表中國傳統的經濟理想。

    一個社會,雖不能做到均貧富,卻老想能在某種限度内保持其平等。

    富的有一個最高限度,窮的有一個最底限度,求能把貧與富的分别,限制在此有寬度的中間而不使逾越。

    此亦是中國人之所謂“禮”,亦即是一種“均産”的理想,這一種理想的執行人就是“士”。

     在這樣一種傳統理想控制之下,遂使中國始終走不上大富大強的路。

    然而一個國家也不可太富強,太富強了就會有危險。

    中國的傳統哲學:“國防求能做到不被人侵略,經濟求能發展到一般生活沒有問題。

    ”到此為限,卻不許繼續無限地向前。

    羅馬帝國的衰亡,原因即在其太過富強了,因經濟集中而流于過度奢侈,遂緻文化崩潰,國家淪滅。

    中國始終把文化根苗寄托在農村,不讓财富集中到城市,工商資産始終受節制,求其與農村經濟保持一有寬度的均衡狀态,而限制其發展過度。

    這樣也影響了實用科學之發達,物質文明永遠不能突飛猛進。

    然就長時期曆史進展言,中國的物質文明也始終在西方之上。

    因為沒有急劇的逆轉與崩潰,經過長時期積累,所謂“日計不足,歲計有餘”,無論從實際情況講,或從理想意義講,中國曆史上的經濟制度還是有它不可抹殺的長處。

     馬可波羅來中國,其時在元朝,這一時期的中國很不像樣,但在他《遊記》裡,已經使當時西方人不信世界上會有這樣一個經濟繁榮的國家之存在。

    到清朝康、雍、乾時代,中國物質文明,就一般言,仍然在西方之上。

    隻這最近兩百年來,西方新科學才突然淩駕了中國。

    然正因為西方科學之突飛猛進,而造成了西方今天種種的問題。

    我們不能隻看今天西方的發達,而忽視了中國一向用政治來控制經濟的那一套理想與方法。

    自文化立場講,從一個人生理想上來規定一種經濟限度,是未可厚非的。

     五 今天中國社會情況大變了,但變在哪裡呢?據我想,如上所述,中國社會裡的第一流品“士”的品質先變了,這至少是在大變中很占重要的一項。

    “士”是中國社會的中心,應該有最高的人生理想,應該能負起民族國家最大的責任。

    更重要的,是在他們的内心修養上,應能有一副宗教精神。

    可說中國的士,應是一個“人文宗教的宣教師”。

    他們常要不忘記自己是半和尚,或是雙料和尚,而不僅是一個有智識的讀書人。

     自從西方文化進入中國,中國若能急起直追,迎頭趕上,在和平秩序中接受他們的新科學,這也并不是一件困難的事,并不需要先把中國整個社會、整套文化澈底推翻,全部革命。

    但一部分讀書人走上政治,失卻了為公服務的責任感,卻說是争民權。

    一部分改行經商,索性專一孜孜為利,說是個人自由。

    西方人至今尚進教堂,接受他們許多傳統的人生教訓,而今天中國的智識分子,則隻接受了西方的“權利觀念”,沒有接受他們的“宗教精神”。

    社會依然是中國的,理論卻是西方的;又隻有西方理論之一半,隻講“個人權利”,不講“仁愛與犧牲”。

    于是四民中缺少了一民“士”,社會驟然失了中心。

     其實今天中國社會裡的所謂智識分子,還如從前的士般,實際上還是中國社會的中心,但他們隻保持了中心的地位,早失卻了中心的精神。

    他們隻肯剽竊西方政治經濟理論來“自便己私”,而缺乏一種為公犧牲的宗教精神。

    反而離題愈遠地來求破壞中國社會,打倒中國文化。

    理論上是消極的所謂革命,實際上是專為個人或派系,或黨團,争奪各自一份的“私權益”。

    于是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我覺得目前的中國,依然要走中國自己的道路,要恢複“士”的精神來作社會中心的主持與領導。

    這輩人不應該借着民主理論來逃避自己的責任。

    他們還是社會的靈魂。

    他們應該尊孔子也如西方人敬耶稣般,應帶有一種“為公犧牲”的精神。

    不能僅憑一套浮淺而實際是自私的政治經濟理論,來掩飾其自營己私的權利營謀,來助長相互間的鬥争情緒。

    他們必須有精神,有信仰,他們确還是今天中國社會的中心,責無旁貸,不應該躲避。

    他們說:“今天是民主社會了,誰也該自由,誰也該平等。

    ”實際則仍是不平等,隻讓他們獲得了許多自便己私的自由。

     今天的中國共産黨,盲從馬克思,主張以階級鬥争來領導中國社會之改進,其實中國社會從秦漢以來早就沒有階級。

    若說打倒封建,則中國又已早沒有封建。

    若說無産階級專政,則中國的士,早已是一種無産階級,又且應以無産作為他們的宗教信仰的。

    中國向來有一套“士農合一”節制經濟的傳統理想,因此中國社會也絕不會走上資本主義的路。

    封建社會破毀了,資本主義的社會始終未出現,這是馬克思唯物史觀不能适合中國曆史進程的真憑實據。

    信仰馬克思來改革中國社會,真所謂無的放矢。

     今天中國人的大缺點,就在把自己本身的社會實相撇過不談,而專門濫用西洋幾個空名詞套上,硬拼硬湊,硬要叫中國來做别人家文化的殖民地。

    我們希望中國文化還要自覺的站起來,那麼中國才有新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