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來風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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騰湍急的大江,平滑如鏡的湖泊,以及蜿蜒起伏的丘陵,山光水色使學人哲士流連忘返。

     我在紹興讀了兩年書,知識大增。

    我開始了解一八九四年中日戰争的意義:日本戰勝我國是吸收了西洋學術的結果。

    光緒皇帝的維新運動是受了這次失敗的刺激。

    中國預備學敵人的榜樣,學校裡有日文課程就是這個道理。

     在紹興的兩年學校生活結束以後,鄉村裡盜警頻仍,使我們無法再安居下去。

    于是父親帶了我們一家遷到上海。

    我的大哥已在搬家的前一年亡故。

    到了上海以後,我暫時進了一家天主教學校繼續念英文,教我們英文的是一個法國神父。

    我心裡想,這位英文先生既然是外國人,發音一定很準确。

    他的發音與我過去那位中國先生确乎迥然不同,過去那位先生把“兄弟”念成“布朗德”,現在的法國先生卻教我們念“布拉達”。

    後來我才發現那不是英國音或美國音,而是法國音。

    不過我在這個天主教學校裡的時間不久。

    因為一時找不到合适的學校,父親就讓我二哥到一位美國太太那裡學英文,二哥又把學到的英文轉授給我,因此二哥就成為學英文的“掮客”了。

    我對這辦法很不滿意,但是父親認為這是很聰明的安排,因為這樣可以省錢。

     上海在一八九九年前後還是個小城,居留的外國人也不過三四千,但是這些洋人卻都趾高氣揚,自視甚高。

    市政倒辦得不錯,街道寬大清潔,有電燈,也有煤氣燈。

    我覺得洋人真了不起,他們居然懂得電的秘密。

    他們發明了蒸汽機,又能建造輪船。

    他們在我的心目中已經成為新的神,原先心目中的神佛在我接受科學知識之後已經煙消雲散了。

    但是有時候他們又像是魔鬼,因為他們不可一世的神氣以及巡捕手中的木棒使我害怕,外灘公園門口挂着一個牌子寫着:“犬與華人不得入内”。

    犬居華人之上,這就很夠人受的了。

    在我的心目中,外國人是半神半鬼的怪物,很像三頭六臂的千手觀音,三隻手分别拿着電燈、輪船、洋娃娃,另外三隻手分别拿着巡棍、手槍、鴉片。

    從某一邊看,他是天使;從另一邊看,他卻是魔鬼。

     中國人對西方文明的看法總不出這兩個極端,印象因人而異,也因時而異。

    李鴻章看到西方文明醜惡猙獰的一面,因此決定建立海軍,以魔鬼之矛攻魔鬼之盾。

    光緒帝看到西方文明光明和善的一面,因此想建立新式的學校制度。

    慈禧太後和義和團看到可憎的一面,想用中國的陳舊武器驅逐魔鬼。

    麻煩的是這位怪物的黑暗面和光明面是不可分的。

    它有時像是佛法無邊的神,有時又像猙獰兇殘的魔鬼,但是它憑借的力量是相同的。

    我們要就不接受西方文明,要接受就得好壞一齊收下。

    日本就是一個很好的榜樣。

    沒奈何,我們隻好向我們過去的敵人學習了。

     我們在上海住了将近兩年。

    有一天晚上,我們聽說慈禧太後已經命令各省總督把所有的外國人一齊殺光。

    于是我們連夜舉家遷離上海,那是一九〇〇年的事,也就是義和團戰争的開始。

    義和團的人自稱能用符咒對付刀槍子彈,拳術也是訓練節目之一。

    因此,義和團有拳匪之稱。

    他們預備破壞一切外國制造的東西,同時殺死所有使用外國貨的人。

    他們要把運進這些可惡的外國貨而阻絕他們生路的洋人統統殺光。

    把這些害人的外國貨介紹到中國來的教會、學校、傳教士、基督徒都罪無可逭。

    用刀劍、法術把這些人殺光吧!放把火把外國人的财産統統燒光! 朝廷本身也想把康有為、梁啟超介紹進來的外國思想一掃而光,免得有人再搞什麼維新運動。

    義和團要消滅物質的外國貨而慈禧太後則想消滅精神上的外國貨。

    不論是物質上的或者精神上的,反正都是外國貨,都是外國人造的孽。

    殺呀!殺光外國人!工業革命開始時,英國人曾經搗毀了威脅他們生活的機器。

    義和團做得更徹底,他們要同時破壞血肉構成的“機器”。

     南方的人對外國人的看法稍有不同,他們歡迎外國貨,他們不覺得外國貨是盜匪的起因,他們認為毛病在于清室的苛捐雜稅以及官吏的腐敗無能。

    他們要革命。

     北方的老百姓和朝廷,認為外國人杜絕了他們的生路,那是對的。

    但是他們想借破壞血肉構成的“機器”來解決問題卻錯了。

    南方的人認為朝廷本身的腐敗是苦難唯一的原因,想不到更大的原因是洋貨進口。

    推理是錯了,但是展開革命的行動卻是對的。

    曆史似乎包括一連串意外事件的、不合邏輯的推理,和意想不到的結果。

    曆史上的風雲人物似乎不過是命運之神擺布的工具而已。

     外國人咒罵中國的盜匪,殊不知盜匪正是他們自己的貨品所引起的。

    在我的童年時代裡,大家都害怕老虎、鬼怪和強盜,但是實際上并沒有真的老虎、鬼怪或強盜。

    我們隻在圖畫書中看到這些東西。

    忽然之間,強盜在實際生活中出現了,好像是老虎沖進你的居室,也像是鬼怪在你背後緊追不舍。

    最後我們所懼怕的是強盜,老虎和鬼怪卻都被遺忘了。

     (摘自蔣夢麟自傳《西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