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志摩去世四周年

關燈
是一樁慘事,現在讓我來個注腳好不好?我看一個人一生為着一個愚誠的傾向,把所感受到的複雜的情緒嘗味到的生活,放到自己的理想和信仰的鍋爐裡燒煉成幾句悠揚铿锵的語言(哪怕是幾聲小唱),來滿足他自己本能的藝術的沖動,這本來是個極尋常的事,哪一個地方哪一個時代,都不斷有這種人。

    輪着做這種人的多半是為着他情感來的比尋常人濃富敏銳,而為着這情感而發生的沖動更是非實際的——或不全是實際的——追求,而需要那種藝術的滿足而已。

    說起來寫詩的人的動機多麼簡單可憐,正是如你“序”裡所說“我們都是受支配的善良的生靈”!雖然有些詩人因為他們的成績特别高厚廣闊包括了多數人,或整個時代的藝術和思想的沖動,從此便在人間披上神秘的光圈,使“詩人”兩字無形中挂着崇高的色彩。

    這樣使一般努力于用韻文表現或描畫人在自然萬物相交錯時的情緒思想的,便被人的成見看作誇大狂的旗幟,需要同時代人的極冷酷的譏讪和不信任來撲滅它,以挽救人類的尊嚴和健康。

     我承認寫詩是慘淡經營,孤立在人中掙紮的勾當,但是因為我知道太清楚了,你在這上面單純的信仰和誠懇的嘗試,為同業者奮鬥,衛護他們情感的愚誠,稱揚他們藝術的創造,自己從未曾求過虛榮,我覺得你始終是很逍遙舒暢的。

    如你自己所說“滿頭血水”,你“仍不曾低頭”,你自己相信“一點性靈還在那裡掙紮”“還想在實際生活的重重壓迫下透出一些聲響來”。

     簡單地說,朋友,你這寫詩的動機是坦白而不由自主的,你寫詩的态度是誠實,勇敢而倔強的。

    這在讨論你詩的時候,誰都先得明了的。

     至于你詩的技巧問題,藝術上的造詣,在這新詩仍在彷徨歧路的嘗試期間,誰也不能堅決地論斷,不過有一樁事我很想提醒現在讨論新詩的人,新詩之由于無條件無形制寬泛到幾乎沒有一定的定義時代,轉入這讨論外形内容,以至于音節韻腳章句意象組織等藝術技巧問題的時期,即是根據着對這方面努力嘗試過的那一些詩,你的頭兩個詩集子就是供給這些讨論見解最多材料的根據。

    外國的土話說“馬總得放在馬車的前面”,不是?沒有一些嘗試的成績放在那裡,理論家是不能老在那裡發一堆空頭支票的,不是? 你自己一向不止在那裡倔強地嘗試用功,你還會用盡你所有活潑的熱心鼓勵别人嘗試,鼓勵“時代”起來嘗試,——這種工作是最犯風頭嫌疑的,也隻有你膽子大頭皮硬頂得下來!我還記得你要印詩集子時我替你捏一把汗,老實說還替你在有文采的老前輩中間難為情過,我也記得我初聽到人家找你辦《晨報副刊》時我的焦急,但你居然闆起個臉抓起兩把鼓槌子為文藝吹打開路乃至于掃地,鋪鮮花,不顧舊勢力的非難,新勢力的懷疑,你幹你的事,“事在人為,做了再說”那股子勁,以後别處也還很少見。

     現在你走了,這些事漸漸在人的記憶中模糊下來,你的詩和文也散漫在各小本集子裡,壓在有極新鮮的封皮的新書後面,誰說起你來,不是馬馬糊糊地承認你是過去中一個勢力,就是拿能夠挑剔看輕你的詩為本事(散文人家很少提到,或許“散文家”沒有詩人那麼光榮,不值得注意)。

    朋友,這是沒法子的事,我卻一點不為此灰心,因為我有我的信仰。

     我認為我們這寫詩的動機既如前邊所說那麼簡單愚誠;因在某一時,或某一刻敏銳地接觸到生活上的鋒芒,或偶然地觸遇到理想峰巅上雲彩星霞,不由得不在我們所習慣的語言中,編綴出一兩串近于音樂的句子來,慰藉自己,解放自己,去追求超實際的真美,讀詩者的反應一定有一大半也和我們這寫詩的一樣誠實天真,僅想在我們句子中間由音樂性的愉悅,接觸到一些生活的底蘊摻合着美麗的憧憬;把我們的情緒給他們的情緒搭起一座浮橋,把我們的靈感,給他們生活添些新鮮;把我們的痛苦傷心再揉成他們自己憂郁的安慰! 我們的作品會不會再長存下去,就看它們會不會活在那一些我們從不認識的人,我們作品的讀者,散在各時、各處互相不認識的孤單的人的心裡的,這種事它自己有自己的定律,并不需要我們的關心的。

    你的詩據我所知道的,它們仍舊在這裡浮沉流落,你的影子也就濃淡參差地系在那些詩句中,另一端印在許多不相識人的心裡。

    朋友,你不要過于看輕這種間接的生存,許多熱情的人他們會為着你的存在,而加增了生的意識的。

    傷心的僅是那些你最親熱的朋友們和同興趣的努力者,你不在他們中間的事實,将要永遠是個不能填補的空虛。

    你走後大家就提議要為你設立一個“志摩獎金”來繼續你鼓勵人家努力詩文的素志,勉強象征你那種對于文藝創造擁護的熱心,使不及認得你的青年人永遠對你保存着親熱。

    如果這事你不覺到太寒伧不夠熱氣,我希望你原諒你這些朋友們的苦心,在冥冥之中笑着給我們勇氣來做這一些蠢誠的事吧。

     (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九日,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