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志摩去世四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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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徽因 今天是你走脫這世界的四周年!朋友,我們這次拿什麼來紀念你?前兩次的用香花感傷地圍上你的照片,抑住嗓子底下歎息和悲哽,朋友和朋友無聊地對望着,完成一種紀念的形式,俨然是愚蠢的失敗。

    因為那時那種近于傷感,而又不夠宗教莊嚴的舉動,除卻點明了你和我們中間的距離,生和死的間隔外,實在沒有别的成效;幾乎完全不能達到任何真實紀念的意義。

     去年今日我意外地由浙南路過你的家鄉,在昏沉的夜色裡我獨立火車門外,凝望着那幽黯的站台,默默地回憶許多不相連續的過往殘片,直到生和死間居然幻成一片模糊,人生和火車似的蜿蜒一串疑問在蒼茫間奔馳。

    我想起你的: 火車擒住軌,在黑夜裡奔 過山,過水,過…… 如果那時候我的眼淚曾不自主地溢出睫外,我知道你定會原諒我的。

    你應當相信我不會向悲哀投降,什麼時候我都相信倔強的忠于生的,即使人生如你底下所說: 就憑那精窄的兩道,算是軌, 馱着這份重,夢一般的累墜! 就在那時候我記得火車慢慢地由站台拖出,一程一程地前進,我也随着酸怆的詩意,那“車的呻吟”“過荒野,過池塘,……過噤口的村莊”。

    到了第二站——我的一半家鄉。

     今年又輪到今天這一個日子!世界仍舊一團糟,多少地方是黑雲布滿着粗筋絡往理想的反面猛進,我并不在瞎說,當我寫: 信仰隻一細炷香, 那點子亮再經不起西風 沙沙的隔着梧桐樹吹 朋友,你自己說,如果是你現在坐在我這位子上,迎着這一窗太陽:眼看着菊花影在牆上描畫作态;手臂下倚着兩疊今早的報紙;耳朵裡不時隐隐地聽着朝陽門外“打靶”的槍彈聲;意識的,潛意識的,要明白這生和死的謎,你又該寫成怎樣一首詩來,紀念一個死别的朋友? 此時,我卻是完全的一個糊塗!習慣上我說,每樁事都像是造物的意旨,歸根都是運命,但我明知道每樁事都像有我們自己的影子在裡面烙印着!我也知道每一個日子是多少機緣巧合湊攏來拼成的圖案,但我也疑問其間的擺布誰是主宰。

    據我看來:死是悲劇的一章,生則更是一場悲劇的主幹!我們這一群劇中的角色自身性格與性格矛盾;理智與情感兩不相容;理想與現實當面沖突,側面或反面激成悲哀。

    日子一天一天向前轉,昨日和昨日堆壘起來混成一片不可避脫的背景,做成我們周遭的牆壁或氣氲,那麼結實又那麼缥缈,使我們每一人站在每一天的每一個時候裡都是那麼主要,又是那麼渺小無能為力! 此刻我幾乎找不出一句話來說,因為,真的,我隻是個完全的糊塗;感到生和死一樣的不可解,不可懂。

     但是我卻要告訴你,雖然四年了你脫離去我們這共同活動的世界,本身停掉參加牽引事體變遷的主力,可是誰也不能否認,你仍立在我們煙濤渺茫的背景裡,間接的是一種力量,尤其是在文藝創造的努力和信仰方面。

    間接的你任憑自然的音韻,顔色,不時的風輕月白,人的無定律的一切情感,悠斷悠續的仍然在我們中間繼續着生,仍然與我們共同交織着這生的糾紛,繼續着生的理想。

    你并不離我們太遠。

    你的身影永遠挂在這裡那裡,同你生前一樣的飄忽,愛在人家經意時莅止,帶來勇氣的笑聲也總是那麼嘹亮,還有,還有經過你熱情或焦心苦吟的那些詩,一首一首仍串着許多人的心旋轉。

     說到你的詩,朋友,我正要正經地同你再說一些話。

    你不要不耐煩,這話遲早我們總要說清的。

    人說蓋棺定論,前者早已成了事實,這後者在這四年中,說來叫人難受,我還未曾讀到一篇中肯或誠實的論評,雖然對你的贊美和攻讦由你去世後一兩周間,就紛紛開始了。

    但是他們每人手裡拿的都不像純文藝的天秤;有的喜歡你的為人,有的疑問你私人的道德;有的單單尊崇你詩中所表現的思想哲學,有的僅喜愛那些軟弱的細緻的句子,有的每發議論必須牽涉到你的個人生活之合乎規矩方圓,或斷言你是輕薄,或引證你是浮奢豪侈!朋友,我知道你從不介意過這些,許多人的淺陋老實或刻薄處你早就領略過一堆,你不止未曾生過氣,并且常常表示憐憫同原諒;你的心情永遠是那麼潔淨;頭老擡得那麼高;胸中老是那麼完整的誠摯;臂上老有那麼許多不折不撓的勇氣。

    但是現在的情形與以前卻稍稍不同,你自己既已不在這裡,做你朋友的,眼看着你被誤解,曲解,乃至于謾罵,有時真忍不住替你不平。

     但你可别誤會我心眼兒窄,把不相幹的看成重要,我也知道誤解曲解謾罵,都是不相幹的,但是朋友,我們誰都需要有人了解我們的時候,真了解了我們,即使是痛下針砭,罵着了我們的弱處錯處,那整個的我們卻因而更增添了意義,一個作家文藝的總成績更需要一種就文論文,就藝術論藝術的和平判斷。

     你在《猛虎集》“序”中說“世界上再沒有比寫詩更慘的事”,你卻并未說明為什麼寫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