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李叔同先生

關燈
上海。

    在上海南洋公學讀書奉母時,他是一個翩翩公子。

    當時上海文壇有著名的滬學會,李先生應滬學會征文,名字屢列第一。

    從此他就為滬上名人所器重,而交遊日廣,終以“才子”馳名于當時的上海。

    所以後來他母親死了,他赴日本留學的時候,作一首《金縷曲》,詞曰:“披發佯狂走。

    莽中原,暮鴉啼徹,幾株衰柳。

    破碎河山誰收拾?零落西風依舊。

    便惹得離人消瘦。

    行矣臨流重太息,說相思,刻骨雙紅豆。

    愁黯黯,濃于酒。

    漾情不斷淞波溜。

    恨年年絮飄萍泊,遮難回首。

    二十文章驚海内,畢竟空談何有!聽匣底蒼龍狂吼。

    長夜西風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

    是祖國,忍孤負?”讀這首詞,可想見他當時豪氣滿胸,愛國熱情熾盛。

    他出家時把過去的照片統統送我,我曾在照片中看見過當時在上海的他:絲絨碗帽,正中綴一方白玉,曲襟背心,花緞袍子,後面挂着胖辮子,底下緞帶紮腳管,雙梁厚底鞋子,頭擡得很高,英俊之氣,流露于眉目間。

    真是當時上海一等的翩翩公子。

    這是最初表示他的特性,凡事認真。

    他立意要做翩翩公子,就徹底地做一個翩翩公子。

     後來他到日本,看見明治維新的文化,就渴慕西洋文明。

    他立刻放棄了翩翩公子的态度,改做一個留學生。

    他入東京美術學校,同時又入音樂學校。

    這些學校都是模仿西洋的,所教的都是西洋畫和西洋音樂。

    李先生在南洋公學時英文學得很好;到了日本,就買了許多西洋文學書。

    他出家時曾送我一部殘缺的原本《莎士比亞全集》,他對我說:“這書我從前細讀過,有許多筆記在上面,雖然不全,也是紀念物。

    ”由此可想見他在日本時,對于西洋藝術全面進攻,繪畫、音樂、文學、戲劇都研究。

    後來他在日本創辦春柳劇社,糾集留學同志,共演當時西洋著名的悲劇《茶花女》(小仲馬著)。

    他自己把腰束小,扮作茶花女,粉墨登場。

    這照片,他出家時也送給我,一向歸我保藏;直到抗日戰争時為兵火所毀。

    現在我還記得這照片:鬈發,白的上衣;白的長裙拖着地面,腰身小到一把,兩手舉起托着後頭,頭向右歪側,眉峰緊蹙,眼波斜睇,正是茶花女自傷命薄的神情。

    另外還有許多演劇的照片,不可勝記。

    這春柳劇社後來遷回中國,李先生就脫出,由另一班人去辦,便是中國最初的“話劇”社。

    由此可以想見,李先生在日本時,是徹頭徹尾的一個留學生。

    我見過他當時的照片:高帽子、硬領、硬袖、燕尾服、史的克(英文stick的音譯,手杖,俗稱文明棍。

    )、尖頭皮鞋,加之長身、高鼻、沒有腳的眼鏡夾在鼻梁上,竟活像一個西洋人。

    這是第二次表示他的特性:凡事認真。

    學一樣,像一樣。

    要做留學生,就徹底地做一個留學生。

     他回國後,在上海太平洋報社當編輯。

    不久,就被南京高等師範請去教圖畫、音樂。

    後來又應杭州師範之聘,同時兼任兩個學校的課,每月中半個月住南京,半個月住杭州。

    兩校都請助教,他不在時由助教代課。

    我就是杭州師範的學生。

    這時候,李先生已由留學生變為“教師”,這一變,變得真徹底:漂亮的洋裝不穿了,卻換上灰色粗布袍子、黑布馬褂、布底鞋子。

    金絲邊眼鏡也換了黑的鋼絲邊眼鏡。

    他是一個修養很深的美術家,所以對于儀表很講究。

    雖然布衣,卻很稱身,常常整潔。

    他穿布衣,全無窮相,而另具一種樸素的美。

    你可想見,他是扮過茶花女的,身材生得非常窈窕。

    穿了布衣,仍是一個美男子。

    “淡妝濃抹總相宜”,這詩句原是描寫西子的,但拿來形容我們的李先生的儀表,也很适用。

    今人侈談“生活藝術化”,大都好奇立異,非藝術的。

    李先生的服裝,才真可稱為生活的藝術化。

    他一時代的服裝,表現着一時代的思想與生活。

    各時代的思想與生活判然不同,各時代的服裝也判然不同。

    布衣布鞋的李先生,與洋裝時代的李先生、曲襟背心時代的李先生,判若三人。

    這是第三次表示他的特性:認真。

     我二年級時,圖畫歸李先生教。

    他教我們木炭石膏模型寫生。

    同學一向描慣臨畫,起初無從着手。

    四十餘人中,竟沒有一個人描得像樣的。

    後來他範畫給我們看。

    畫畢把範畫揭在黑闆上。

    同學們大都看着黑闆臨摹。

    隻有我和少數同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