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李叔同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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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方法從石膏模型寫生。

    我對于寫生,從這時候開始發生興味。

    我到此時,恍然大悟:那些粉本原是别人看了實物而寫生出來的;我們也應該直接從實物寫生入手,何必臨摹他人依樣畫葫蘆呢?于是我的畫進步起來。

    此後李先生與我接近的機會更多。

    因為我常去請他教畫;又教日本文。

    以後的李先生的生活,我所知道得較為詳細。

    他本來常讀性理的書,後來忽然信了道教,案頭常常放着道藏。

    那時我還是一個毛頭青年,談不到宗教。

    李先生除繪事外,并不對我談道。

    但我發現他的生活日漸收斂起來,仿佛一個人就要動身赴遠方時的模樣。

    他常把自己不用的東西送給我。

    他的朋友日本畫家大野隆德、河合新藏、三宅克己等到西湖來寫生時,他帶了我去請他們吃一次飯;以後就把這些日本人交給我,叫我引導他們(我當時已能講普通應酬的日本話)。

    他自己就關起房門來研究道學。

    有一天,他決定入大慈山去斷食,我有課事,不能陪去;由校工聞玉陪去。

    數月之後,我去望他。

    見他躺在床上,面容消瘦,但精神很好,對我講話,同平時差不多。

    他斷食共十七日,由聞玉扶起來,攝一個影,影片上端由聞玉題字:“李息翁先生斷食後之像,侍子聞玉題。

    ”這照片後來制成明信片分送朋友。

    像的下面用鉛字排印着:“某年月日,入大慈山斷食十七日,身心靈化,歡樂康強——欣欣道人記。

    ”李先生這時候已由“教師”一變而為“道人”了。

    學道就斷食十七日,也是他凡事“認真”的表示。

     但他學道的時候很短。

    斷食以後,不久他就學佛。

    他自己對我說,他的學佛是受馬一浮先生指示的。

    出家前數日,他同我到西湖玉泉去看一位程中和先生。

    這程先生原來是當軍人的,現在退伍,住在玉泉,正想出家為僧。

    李先生同他談得很久。

    此後不久,我陪大野隆德到玉泉去投宿,看見一個和尚坐着,正是這位程先生。

    我想稱他“程先生”,覺得不合;想稱他法師又不知道他的法名(後來知道是弘傘)。

    一時周章得很。

    我回去對李先生講了,李先生告訴我,他不久也要出家為僧,就做弘傘的師弟。

    我愕然不知所對。

    過了幾天,他果然辭職,要去出家。

    出家的前晚,他叫我和同學葉天瑞、李增庸三人到他的房間裡,把房間裡所有的東西送給我們三人。

    第二天,我們三人送他到虎跑,我們回來分得了他的“遺産”,再去望他時,他已光着頭皮,穿着僧衣,俨然一位清癯的法師了。

    我從此改口,稱他為“法師”。

    法師的僧臘二十四年。

    這二十四年中,我颠沛流離,他一貫到底,而且修行功愈進愈深。

    當初修淨土宗,後來又修律宗。

    律宗是講究戒律的,一舉一動,都有規律,嚴肅認真之極,這是佛門中最難修的一宗。

    數百年來,傳統斷絕,直到弘一法師方才複興,所以佛門中稱他為“重興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師”。

    他的生活非常認真。

    舉一例說:有一次我寄一卷宣紙去,請弘一法師寫佛号。

    宣紙多了些,他就來信問我,餘多的宣紙如何處置?又有一次,我寄回件郵票去,多了幾分。

    他把多的幾分寄還我。

    以後我寄紙或郵票,就預先聲明:餘多的送與法師。

    有一次他到我家。

    我請他藤椅子裡坐。

    他把藤椅子輕輕搖動,然後慢慢地坐下去。

    起先我不敢問。

    後來看他每次都如此,我就啟問。

    法師回答我說:“這椅子裡頭,兩根藤之間,也許有小蟲伏着。

    突然坐下去,要把它們壓死,所以先搖動一下,慢慢地坐下去,好讓它們走避。

    ”讀者聽到這話,也許要笑。

    但這正是做人極度認真的表示。

     如上所述,弘一法師由翩翩公子一變而為留學生,又變而為教師,三變而為道人,四變而為和尚。

    每做一種人,都做得十分像樣,好比全能的優伶:起青衣像個青衣,起老生像個老生,起大面又像個大面……都是“認真”的緣故。

     現在弘一法師在福建泉州圓寂了。

    噩耗傳到貴州遵義的時候,我正在束裝,将遷居重慶。

    我發願到重慶後替法師畫像一百幀,分送各地信善,刻石供養。

    現在畫像已經如願了。

    我和李先生在世間的師弟塵緣已經結束,然而他的遺訓——認真——永遠銘刻在我心頭。

     (一九四三年四月,弘一法師圓寂後一百六十七日,作于四川五通橋客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