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鼓手——讀田間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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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一多

    鼓——這種韻律的樂品,是一切樂器的祖宗,也是一切樂器中之王。音樂不能離韻律而存在,它便也不能離鼓的作用而存在。鼓象征了音樂的生命。

    提起鼓,我們便想到了一串形容詞:整肅,莊嚴,雄壯,剛毅和粗暴,急躁,陰郁,深沉……鼓是男性的,原始男性的,它蘊藏着整個原始男性的神秘。它是最原始的樂器,也是最原始的生命情調的喘息。

    如果鼓的聲律是音樂的生命,鼓的情緒便是生命的音樂。音樂不能離鼓的聲律而存在,生命也不能離鼓的情緒而存在。

    詩與樂一向是平行發展着的。正如從敲擊樂器到管弦樂器是韻律的音樂發展到旋律的音樂,從三四言到五七言也是韻律的詩發展到旋律的詩。音樂也好,詩也好,就聲律說,這是進步。可痛惜的是,聲律進步的代價是情緒的萎頓。在詩裡,一如在音樂裡,從此以後以管弦的情緒代替了鼓的情緒,結果都是“靡靡之音”。這感覺的愈趨細緻,乃是感情愈趨脆弱的表征,而脆弱感情不也就是生命疲困,甚或衰竭的征兆嗎?二千年來古舊的曆史,說來太冗長,單說新詩的曆史,打頭不是沒有一陣樸質而健康的鼓的聲律與情緒,接着依然是“靡靡之音”的傳統,在舶來品的商标的僞裝之下,支配了不少的年月。疲困與衰竭的半音,似乎比曆史上任何時期都變本加厲了地風行着。那是宿命,是曆史發展的必然階段嗎?也許。但誰又叫新生與振奮的時代來得那樣突然!箫聲,琴聲(甚至是無弦琴),自然配合不上流血與流汗的工作。于是忙亂中,新派,舊派,人人都設法拖出一面鼓來,你可以想象一片潮濕而發黴的聲響,在那壯烈的場面中,顯得如何的滑稽!它給你的印象仍然是疲困與衰竭。它不是激勵,而是揶揄,侮蔑這戰争。

    于是,忽然碰到這樣的聲響,你便不免吃一驚:

    “多一顆糧食,

    就多一顆消滅敵人的槍彈!”

    聽到嗎

    這是好話哩!

    聽到嗎

    我們

    要趕快鼓勵自己的心

    到地裡去!

    要地裡

    長出麥子;

    要地裡

    長出小米;

    拿這東西

    當作

    持久戰的武器。

    (多一些!

    多一些!)

    多點糧食,

    就多點勝利。

    ——田間:《多一些》

    這裡沒有“弦外之音”,沒有“繞梁三日”的餘韻,沒有半音,沒有玩任何“花頭”,隻是一句句樸質,幹脆,真誠的話,(多麼有斤兩的話!)簡短而堅實的句子,就是一聲聲的“鼓點”,單調,但是響亮而沉重,打入你耳中,打在你心上。你說這不是詩,因為你的耳朵太熟習于“弦外之音”……那一套,你的耳朵太細了。

    你看,——

    他們的

    仇恨的

    力,

    他們的

    仇恨的

    血,

    他們的

    仇恨的

    歌,

    握在

    手裡。

    握在

    手裡,

    要灑出來……

    幾十個,

    很響地

    ——在一塊;

    幾十個

    達達地

    ——在一塊;

    回旋……

    狂蹈……

    聳起的

    筋骨,

    凸出的

    皮肉。

    挑負着

    ——種族的

    瘋狂

    種族的

    咆哮!……

    ——田間:《人民的舞》

    這裡便不隻鼓的聲律,還有鼓的情緒。這是鞍之戰中晉解張用他那流着鮮血的手,搶過主帥手中的槌來擂出的鼓聲,是祢衡那噴着怒火的“漁陽摻撾”,甚至是,如詩人RobertLindsey在《剛果》中,劇作家EugeneO’Neil在《瓊斯皇帝》中所描寫的,那非洲土人的原始鼓,瘋狂,野蠻,爆炸着生命的熱與力。這些都不算成功的詩。(據一位懂詩的朋友說,作者還有較成功的詩,可惜我沒見到)但它所成就的那點,卻是詩的先決條件——那便是生活欲,積極的,絕對的生活欲。它擺脫了一切詩藝的傳統手法,不排解,也不粉飾,不撫慰,也不麻醉,它不是那捧着你在幻想中上升的迷魂音樂。它隻是一片沉着的鼓聲,鼓舞你愛,鼓動你恨,鼓勵你活着,用最高限度的熱與力活着,在這大地上。

    當這民族曆史行程的大拐彎中,我們得一鼓作氣來渡過危機,完成大業。這是一個需要鼓手的時代,讓我們期待着更多的“時代的鼓手”出現。至于琴師,乃是第二步的需要,而且目前我們有的是絕妙的琴師。

    (原載于1943年11月13日《生活導報周年紀念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