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文學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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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現自我”論,文藝又較易見功了。

    ——文藝的實際的影響,我們可以找出曆史的例子,他種藝術就不能了。

    總之,文藝之力與他種藝術異的,不在性質而在程度;這就是淺學的我所能說出的文藝之力的特殊的調子了。

     1924年作 論逼真與如畫 “逼真”與“如畫”這兩個常見的批評用語,給人一種矛盾感。

    “逼真”是近乎真,就是像真的。

    “如畫”是像畫,像畫的。

    這兩個語都是價值的批評,都說是“好”。

    那麼,到底是真的好呢?還是畫得好呢?更教人迷糊的,像清朝大畫家王鑒說的: 人見佳山水,辄曰“如畫”,見善丹青,辄曰“逼真”。

    (《染香庵跋畫》) 丹青就是畫。

    那麼,到底是“如畫”好呢?還是“逼真”好呢?照曆來的用例,似乎兩個都好,兩個都好而不沖突,怎麼會的呢?這兩個語出現在我們的中古時代,沿用得很久,也很廣,表現着這個民族對于自然和藝術的重要的态度。

    直到白話文通行之後,我們有了完備的成套的批評用語,這兩個語才少見了,但是有時還用得着,有時也翻成白話用着。

     這裡得先看看這兩個語的曆史。

    照一般的秩序,總是先有“真”,後才有“畫”,所以我們可以順理成章地說“逼真與如畫”——将“逼真”排在“如畫”的前頭。

    然而事實上,似乎後漢就有了“如畫”這個語,“逼真”卻大概到南北朝才見。

    這兩個先後的時代,限制着“畫”和“真”兩個詞的意義,也就限制着這兩個語的意義;不過這種用語的意義是會跟着時代改變的。

    《後漢書·馬援傳》裡說他: 為人明須發, 眉目如畫。

     唐朝李賢注引後漢的《東觀記》說: 援長七尺五寸, 色理發膚眉目容貌如畫。

     可見“如畫”這個語後漢已經有了,南朝範晔作《後漢書·馬援傳》,大概就根據這類記載;他沿用“如畫”這個形容語,沒有加字,似乎直到南朝這個語的意義還沒有什麼改變。

    但是“如畫”到底是什麼意義呢? 我們知道直到唐初,中國畫是以故事和人物為主的,《東觀記》裡的“如畫”,顯然指的是這種人物畫。

    早期的人物畫由于工具的簡單和幼稚,隻能做到形狀勻稱與線條分明的地步,看武梁祠的畫像就可以知道。

    畫得勻稱分明是畫得好;人的“色理發膚眉目容貌如畫”,是相貌生得勻稱分明,也就是生得好。

    但是色理發膚似乎隻能說分明,不能說勻稱,範晔改為“明須發,眉目如畫”,是很有道理的。

    勻稱分明是常識的評價标準,也可以說是自明的标準,到後來就成了古典的标準。

    類書裡舉出三國時代諸葛亮的《黃陵廟記》,其中叙到“乃見江左大山壁立,林麓峰巒如畫”,上文還有“睹江山之勝”的話,清朝嚴可均編輯的《全三國文》裡說“此文疑依托”,大概是從文體或作風上看。

    筆者也覺得這篇記是後人所作。

    “江山之勝”這個意念到東晉才逐漸發展,三國時代是不會有的;而文體或作風又不像。

    文中“如畫”一語,承接着“江山之勝”,已經是變義,下文再論。

     “如畫”是像畫,原義隻是像畫的局部的線條或形體,可并不說像一個畫面;因為早期的畫還隻以個體為主,作畫的人對于整個的畫面還沒有清楚的意念。

    這個意念似乎到南北朝才清楚地出現。

    南齊謝赫舉出畫的六法,第五是“經營布置”,正是意識到整個畫面的存在的證據。

    就在這時代,有了“逼真”這個語,“逼真”是指的整個形狀。

    如《水經注·沔水篇》說: 上粉縣……堵水之旁……有白馬山,山石似馬,望之逼真。

     這裡“逼真”是說像真的白馬一般。

    但是山石像真的白馬又有什麼好呢?這就牽連到這個“真”字的意義了。

    這個“真”固然指實物,可是一方面也是《老子》《莊子》裡說的那個“真”,就是自然,另一方面又包含謝赫的六法的第一項“氣韻生動”的意思,唯其“氣韻生動”,才能自然,才是活的不是死的。

    死的山石像活的白馬,有生氣,有生意,所以好。

    “逼真”等于俗語說的“活脫”或“活像”,不但像是真的,并且活像是真的。

    如果這些話不錯,“逼真”這個意念主要的還是跟着畫法的發展來的。

    這時候畫法已經從勻稱分明進步到模仿整個兒實物了。

    六法第二“骨法用筆”似乎是指的勻稱分明,第五“經營布置”是進一步的勻稱分明。

    第三“應物象形”,第四“随類傅彩”,第六“傳模移寫”,大概都在說出如何模仿實物或自然;最重要的當然是“氣韻生動”,所以放在第一。

    “逼真”也就是近于自然,像畫一般地模仿着自然,多多少少是寫實的。

     唐朝張懷璀的《書斷》裡說: 太宗……尤善臨古帖,殆于逼真。

     這是說唐太宗模仿古人的書法,差不多活像,活像那些古人。

    不過這似乎不是模仿自然。

    但是書法是人物的一種表現,模仿書法也就是模仿人物;而模仿人物,如前所論,也還是模仿自然。

    再說我國書畫同源,基本的技術都在乎“用筆”,書法模仿書法,跟畫的模仿自然也有相通的地方。

    不過從模仿書法到模仿自然,究竟得拐上個彎兒。

    老是拐彎兒就不免隻看見那作品而忘掉那整個兒的人,于是乎“貌同心異”,模仿就成了死闆闆的描頭畫角了。

    書法不免如此,畫也不免如此。

    這就不成其為自然。

    郭紹虞先生曾經指出道家的自然有“神化”和“神遇”兩種境界。

    而“氣韻生動”的“氣韻”,似乎原是音樂的術語借來論畫的,這整個語一方面也接受了“神化”和“神遇”的意念,綜合起來具體地說出,所以作為基本原則,排在六法的首位。

    但是模仿成了機械化,這個基本原則顯然被忽視。

    為了強調它,唐朝人就重新提出那“神”的意念,這說是複古也未嘗不可。

    于是張懷瓘開始将書家分為“神品”“妙品”“能品”,朱景元又用來論畫,并加上了“逸品”。

    這神、妙、能、逸四品,後來成了藝術批評的通用标準,也是一種古典的标準。

    但是神、妙、逸三品都出于道家的思想,都出于玄心和達觀,不出于常識,隻有能品才是常識的标準。

     重神當然就不重形,模仿不妨“貌異心同”;但是這隻是就間接模仿自然而論。

    模仿别人的書畫詩文,都是間接模仿自然,也可以說是藝術模仿藝術。

    直接模仿自然,如“山石似馬”,可以說是自然模仿自然,就還得“逼真”才成。

    韓愈的《春雪間早梅》詩說: 那是俱疑似, 須知兩逼真! 春雪活像早梅,早梅活像春雪,也是自然模仿自然,不過也是像畫一般模仿自然。

    至于韓偓的詩: 縱有才難詠, 甯無畫逼真! 說是雖然詩才薄弱,形容不出,難道不能畫得活像!這指的是女子的美貌,又回到了人物畫,可以說是藝術模仿自然。

    這也是直接模仿自然,要求“逼真”,跟“山石似馬”那例子一樣。

     到了宋朝,蘇轼才直截了當地否定了“形似”,他《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的詩裡說: 論畫以形似, 見與兒童鄰。

     …… 邊鸾雀寫生, 趙昌花傳神。

     …… “寫生”是“氣韻生動”的注腳。

    後來董逌的《廣川畫跋》裡更提出“生意”這個意念。

    他說: 世之評畫者曰,妙于生意,能不失真如此矣。

    至是為能盡其技。

    嘗問如何是當處生意?曰,殆謂自然。

    問自然,則曰能不異真者斯得之矣。

    且觀天地生物,特一氣運化爾,其功用秘移,與物有宜,莫知為之者。

    故能成于自然。

    今畫者信妙矣,方且暈形布色,求物比之,似而效之,序以成者,皆人力之後失也,豈能以合于自然者哉! “生意”是真,是自然,是“一氣運化”。

    “暈形布色”,比物求似,隻是人工,不合自然。

    他也在否定“形似”,一面強調那氣化或神化的“生意”。

    這些都見出道家“得意忘言”以及禅家“參活句”的影響。

    不求“形似”,當然就無所謂“逼真”;因為“真”既沒有定型,逼近與否是很難說的。

    我們可以說“神似”,也就是“傳神”,卻和“逼真”有虛實之分。

    不過就畫論畫,人物、花鳥、草蟲,到底以形為本,常識上還隻要求這些畫“逼真”。

    跟蘇轼差不多同時的晁以道的詩說得好: 畫寫物外形, 要于形不改。

     就是這種意思。

    但是山水畫另當别論。

     東晉以來士大夫漸漸知道欣賞山水,這也就是風景,也就是“江山之勝”。

    但是在畫裡山水還隻是人物的背景,《世說新語》記顧恺之畫謝鲲在岩石裡,就是一個例證。

    那時有個宗炳,将自己遊曆過的山水,畫在牆壁上,“卧以遊之”。

    這是山水畫獨立的開始,但是這種畫無疑地多多少少還是寫實的。

    到了唐朝,山水畫長足地發展,北派還走着近乎寫實的路,南派的王維開創了文人畫,卻走上了象征的路。

    蘇轼說他“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文人畫的特色就在“畫中有詩”。

    因為要“有詩”,有時就出了常識常理之外。

    張彥遠說“王維畫物多不問四時,如畫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蓮花同畫一景”。

    宋朝沈括的《夢溪筆談》也說他家藏得有王氏的“《袁安卧雪圖》,有雪中芭蕉”。

    但是沈氏卻說: 此乃得心應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

    此難可與俗人論也。

     這裡提到了“神”“天”就是自然,而“俗人”是對照着“文人”說的。

    沈氏在上文還說“書畫之妙,當以神會”,“神會”可以說是象征化。

    桃杏芙蓉蓮花雖然不同時,放在同一個畫面上,線條、形體、顔色卻有一種特别的和諧,雪中芭蕉也如此。

    這種和諧就是詩。

    桃杏芙蓉蓮花等隻當作線條、形體、顔色用着,隻當作象征用着,所以就可以“不問四時”。

    這也可以說是裝飾化,圖案化,程式化。

    但是最容易程式化的最能夠代表文人化的是山水畫,蘇轼的評語,正指王維的山水畫而言。

     桃杏芙蓉蓮花等等是個别的實物,形狀和性質各自分明,“同畫一景”,俗人或常人用常識的标準來看,馬上覺得時令的矛盾,至于那矛盾裡的和諧,原是在常識以外的,所以容易引起争辯。

    山水,文人欣賞的山水,卻是一種境界,來點兒寫實固然不妨,可是似乎更宜于象征化。

    山水裡的草木、鳥獸、人物,都吸收在山水裡,或者說和山水合為一氣;獸與人簡直可以沒有,如元朝倪瓒的山水畫,就常不畫人,據說如此更高遠,更虛靜,更自然。

    這種境界是畫,也是詩,畫出來寫出來是的,不畫出來不寫出來也是的。

    這當然說不上“像”,更說不上“活像”或“逼真”了。

    “如畫”倒可以解作像這種山水畫。

    但是唐人所謂“如畫”,還帶有寫實的意味,例如李商隐的詩: 茂苑城如畫,阊門瓦欲流。

     皮日休的詩: 樓台如畫倚霜空。

     雖然所謂“如畫”指的是整個畫面,卻似乎還是北派的山水畫。

    上文《黃陵廟記》裡的“如畫”,也隻是這個意思。

    到了宋朝,如林逋的詩: 白公睡閣幽如畫。

     這個“幽”就全然是境界,像的當然是南派的畫了。

    “如畫”可以說是屬于自然模仿藝術一類。

     上文引過王鑒的話,“人見佳山水,辄曰‘如畫’”,這“如畫”是說像南派的畫。

    他又說“見善丹青,辄曰‘逼真’”,這丹青卻該是人物、花鳥、草蟲,不是山水畫。

    王鑒沒有弄清楚這個分别,覺得這兩個語在字面上是矛盾的,要解決這個矛盾,他接着說: 則知形影無定法,真假無滞趣,惟在妙悟人得之;不爾,雖工未為上乘也。

     形影無定,真假不拘,求“形似”也成,不求“形似”也成,隻要妙悟,就能夠恰到好處。

    但是“雖工未為上乘”,“形似”到底不夠好。

    但這些話并不曾解決了他想象中的矛盾,反而越說越糊塗。

    照“真假無滞趣”那句話,似乎畫是假的;可是既然不拘真假,假而合于自然,也未嘗不可以說是真的。

    其實他所謂假,隻是我們說的境界,與實物相對的境界。

    照我們看,境界固然與事物不同,卻也不能說是假的。

    同是清朝大畫家的王時敏在一處畫跋裡說過: 石谷所作雪卷,寒林積素,江村寥落,一一皆如真境,宛然辋川筆法。

     辋川指的是王維,“如真境”是說像自然的境界,所謂“得心應手,意到便成”,“莫知為之者”。

    自然的境界盡管與實物不同,卻還不妨是真的。

     “逼真”與“如畫”這兩個語借用到文學批評上,意義又有些變化。

    這因為文學不同于實物,也不同于書法的點畫,也不同于畫法的“用筆”“象形”“傅彩”。

    文學以文字為媒介,文字表示意義,意義構成想象;想象裡有人物、花鳥、草蟲及其他,也有山水——有實物,也有境界。

    但是這種實物隻是想象中的實物;至于境界,原隻存在于想象中,倒是隻此一家,所以“詩中有畫,畫中有詩”。

    向來評論詩文以及小說戲曲,常說“神态逼真”,“情景逼真”,指的是描寫或描畫。

    寫神态寫情景寫得活像,并非訴諸直接的感覺,跟“山石似馬,望之逼真”以及“甯無畫逼真”的直接訴諸視覺不一樣,這是訴諸想象中的視覺的。

    宋朝梅堯臣說過“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如”字很确切;這種“逼真”隻是使人如見。

    可是向來也常說“口吻逼真”,寫口氣寫得活像,是使人如聞,如聞其聲。

    這些可以說是屬于藝術模仿自然一類,向來又常說某人的詩“逼真老杜”,某人的文“逼真昌黎”,這是說在語彙、句法、聲調、用意上,都活像,也就是在作風與作意上都活像,活像在默讀或朗誦兩家的作品,或全篇,或斷句。

    這兒說是“神似老杜”“神似昌黎”也成,想象中的活像本來是可實可虛兩面兒的。

    這屬于藝術模仿藝術一類。

    文學裡的模仿,不論模仿的是自然或藝術,都和書畫不相同;倒可以比建築,經驗是材料,想象是模仿的圖樣。

     向來批評文學作品,還常說“神态如畫”“情景如畫”“口吻如畫”,也指描寫而言。

    上文“如畫”的例句,都屬于自然模仿藝術一類。

    這兒是說“寫神态如畫”,“寫情景如畫”,“寫口吻如畫”,可以說是屬于藝術模仿自然一類。

    在這裡“如畫”的意義卻簡直和“逼真”是一樣,想象的“逼真”和想象的“如畫”在想象裡合而為一了。

    這種“逼真”與“如畫”都隻是分明、具體、可感覺的意思,正是常識對于自然和藝術所要求的。

    可是說“景物如畫”或“寫景物如畫”,卻是例外。

    這兒“如畫”的“畫”可以是北派山水,可以是南派山水,得看所評的詩文而定;若是北派,“如畫”就隻是勻稱分明,若是南派,就是那詩的境界,都與“逼真”不能合一。

    不過傳統的詩文裡寫景的地方并不很多,小說戲劇裡尤其如此,寫景而有境界的更少,因此王維的“詩中有畫”才見得難能可貴,模仿起來不容易。

    他創始的“畫中有詩”的文人畫,卻比那“詩中有畫”的詩直接些、具體些,模仿的人很多,多到成為所謂南派。

    我們感到“如畫”與“逼真”兩個語好像矛盾,就由于這一派文人畫家的影響。

    不過這兩個語原來既然都隻是常識的評價标準,後來意義雖有改變,而除了“如畫”在作為一種境界解釋的時候變為玄心妙賞以外,也都還是常識的标準。

    這就可見我們的傳統的對于自然和藝術的态度,一般的還是以常識為體,雅俗共賞為用的。

    那些“難可與俗人論”的,恐怕到底不是天下之達道罷。

     刊天津《民國日報》文藝副刊 詩與感覺 詩也許比别的文藝形式更依靠想象;所謂遠,所謂深,所謂近,所謂妙,都是就想象的範圍和程度而言。

    想象的素材是感覺,怎樣玲珑缥缈的空中樓閣都建築在感覺上。

    感覺人人有,可是或敏銳,或遲鈍,因而有精粗之别。

    而各個感覺間交互錯綜的關系,千變萬化,不容易把捉,這些往往是稍縱即逝的。

    偶爾把捉着了,要将這些組織起來,成功一種可以給人看的樣式,又得有一番功夫,一副本領。

    這裡所謂可以給人看的樣式便是詩。

     從這個立場看新詩,初期的作者似乎隻在大自然和人生的悲劇裡去尋找詩的感覺。

    大自然和人生的悲劇是詩的豐富的泉源,而且一向如此,傳統如此。

    這些是無盡寶藏,隻要眼明手快,随時可以得到新東西。

    但是花和光固然是詩,花和光以外也還有詩,那陰暗,潮濕,甚至黴腐的角落兒上,正有着許多未發現的詩。

    實際的愛固然是詩,假設的愛也是詩。

    山水田野裡固然有詩,燈紅酒酽裡固然有詩,任一些顔色,一些聲音,一些香氣,一些味覺,一些觸覺,也都可以有詩。

    驚心觸目的生活裡固然有詩,平淡的日常生活裡也有詩。

    發現這些未發現的詩,第一步得靠敏銳的感覺,詩人的觸角得穿透熟悉的表面向未經人到的底裡去。

    那兒有的是新鮮的東西。

    聞一多、徐志摩、李金發、姚蓬子、馮乃超、戴望舒各位先生都曾分别向這方面努力。

    而卞之琳、馮至兩位先生更專向這方面發展;他們走得更遠些。

     假如我們說馮先生是在平淡的日常生活裡發現了詩,我們可以說卞先生是在微細的瑣屑的事物裡發現了詩。

    他的《十年詩草》裡處處都是例子,但這裡隻能舉一兩首。

     淘氣的孩子,有辦法: 叫遊魚齧你的素足, 叫黃鹂啄你的指甲, 野薔薇牽你的衣角…… 白蝴蝶最懂色香味, 尋訪你午睡的口脂。

     我窺候你渴飲泉水, 取笑你吻了你自己。

     我這八陣圖好不好? 你笑笑,可有點不妙, 我知道你還有花樣! 哈哈,到底算誰勝利? 你在我對面的牆上, 寫上了“我真是淘氣”。

     (《淘氣》,《裝飾集》) 這是十四行詩。

    三四段裡活潑的調子。

    這變換了一般十四行詩的嚴肅,卻有它的新鮮處。

    這是情詩,蘊藏在“淘氣”這件微瑣的事裡。

    遊魚的齧,黃鹂的啄,野薔薇的牽,白蝴蝶的尋訪,“你吻了你自己”,便是所謂“八陣圖”;而遊魚、黃鹂、野薔薇、白蝴蝶都是“我”“叫”它們去做這樣那樣的,“你吻了你自己”,也是“我”在“窺候”着的,“我這八陣圖”便是治“淘氣的孩子”——“你”——的“辦法”了。

    那“齧”,那“啄”,那“牽”,那“尋訪”,甚至于那“吻”,都是那“我”有意安排的,那“我”其實在分享着這些感覺。

    陶淵明《閑情賦》裡道: 願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 悲行止之有節,空委棄于床前。

     願在晝而為影,常依形而西東; 悲高樹之多陰,慨有時而不同。

     感覺也夠敏銳的。

    那親近的願心其實跟本詩一樣,不過一個來得迫切,一個來得從容罷了。

    “你吻了你自己”也就是“你的影子吻了你”;遊魚、黃鹂、野薔薇、白蝴蝶也都是那“你”的影子。

    憑着從遊魚等等得到的感覺去想象“你”;或從“你”得到的感覺叫“我”想象遊魚等等;而“我”又“叫”遊魚等等去做這個那個,“我”便也分享這個那個。

    這已經是高度的交互錯綜,而“我”還分享着“淘氣”。

    “你”“寫下了”“我真是淘氣”,是“你”“真是淘氣”,可是“我對面”讀這句話,便成了“‘我’真是淘氣”了。

    那治“淘氣的孩子”——“你”——的“八陣圖”,到底也治了“我”自己。

    “到底算誰勝利?”瞧“我”為了“你”這些颠颠倒倒的!這一個回環複沓不是鐘擺似的來往,而是螺旋似的鑽進人心裡。

     《白螺殼》詩(《裝飾集》)裡的“你”“我”也是交互錯綜的一例。

     空靈的白螺殼,你, 孔眼裡不留纖塵, 漏到了我的手裡, 卻有一千種感情: 掌心裡波濤洶湧, 我感歎你的神工, 你的慧心啊,大海, 你細到可以穿珠! 可是我也禁不住: 你這個潔癖啊,唉!(第一段) 玲珑,白螺殼,我? 大海送我到海灘, 萬一落到人掌握, 願得原始人喜歡, 換一隻山羊還差 三十分之二十八; 倒是值一隻蟠桃。

     怕給多思者撿起, 空靈的白螺殼,你 卷起了我的愁潮!(第三段) 這是理想的人生(愛情也在其中),蘊藏在一個微縮的白螺殼裡。

    “空靈的白螺殼”“卻有一千種感情”,象征着那理想的人生——“你”。

    “你的神工”,“你的慧心”的“你”是“大海”,“你細到可以穿珠”的“你”又是“慧心”,而這些又同時就是那“你”。

    “我”?“大海送我到海灘”的“我”,是代白螺殼自稱,還是那“你”。

    最願老是在海灘上,“萬一落到人掌握”,也隻是“願得原始人喜歡”,因為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