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文學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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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間感歎世情反複,已覺無病費呻吟矣;未叙喪費出于貴人,及内親竭勞其事。

    詢之其家,則貴人贈赙稍厚,非能任喪費也;而内親則僅一臨穴而已,亦并未任其事也。

    且其子俱長成。

    非若柳州之幼子孤露,必待人為經理者也。

    诘其何為失實至此?則日,仿韓志終篇有雲……今志欲似之耳。

    ……臨文摹古,遷就重輕,又往往似之矣。

    ” 第一例是因求合于某種道德标準(所謂“得體”)而捏造事實,第二例是因求似于韓文而附會事實;雖然作者都系“名士”,撒謊卻都現了狐狸尾巴!這兩文的漏洞(即沖突之處)及作者的有意撒謊,章實齋都很痛快地揭出來了。

    看了這種文字,我想誰也要覺着多少不舒服的。

    這種作者,全然犧牲了自己的自由,以求合于别人的定型。

    他們的作品雖然也是他們生活的一部,但這種生活是怎樣的局促而空虛喲! 上面第一例隻是撒謊,第二例是模拟而撒謊,撒謊是模拟的果。

    為什麼隻将它作為撒謊的例呢?這裡也有緣故。

    我所謂模拟,隻指意境、情調、風格、詞句四項而言;模拟而至于模拟實事,我以為便不是模拟了。

    因為實事不能模拟,隻能捏造或附會;模拟事實,實在是不通的話。

    所以說模拟實事,不如說撒謊。

    上面第二例,形式雖是模拟而實質卻全是撒謊;我說模拟而撒謊,原是兼就形質兩方而論。

    再明白些說,我所謂模拟有兩種:第一種,裡面的事實,必是虛構的且諧和的,以求生出所模拟之作品的意境、情調。

    第二種,事實是實有的,隻仿效别人的風格與字句。

    至于在應該叙實事的作品裡,因為模拟的緣故,故意将原有事實變更或附會,這便不在模拟的範圍之内,而變成撒謊了。

    因為實事是無所謂模拟的。

    至于不因模拟,而于叙實事的作品裡插入一些捏造的事實,那當然更是撒謊,不成問題的。

    這是模拟與撒謊的分别。

    一般人說模拟也是撒謊。

    但我覺得模拟隻是自動的“從人”,撒謊卻兼且被動的“背己”。

    因為模拟時多少總有些向往之誠,所以說是自動的;因為向往的結果是“依樣葫蘆”,而非“任性自表”,所以說是“從人”。

    但這種“從人”,不至“背己”。

    何以故?從人的意境、字句,可以自圓其說,成功獨立的一段生活,而無沖突之處。

    這裡無所謂“背己”的;因為雖是學人生活,但究竟是自己的一段完成的生活。

    ——卻不是充足的、自由的生活。

    至于從人的風格、情調,似乎會“背己”了,其實也不然。

    因為風格與情調本是多方面的,易變化的,況且一切文藝裡的情調、風格,總有其大齊的。

    所以設身處地去體會他人情調而發抒之,是可能的。

    并且所模仿的,雖不盡與“我”合,但總是性之所近的。

    因此,在這種作品裡,雖不能自由發抒,但要諧和而無沖突,是甚容易的。

    至于撒謊,如前第一例,求合于某種道德标準,隻是根于一種畏懼、掩飾之心;毫無什麼誠意。

    ——連模拟時所具的一種傾慕心,也沒有了。

    因此,便被動了地背了自己的心瞎說了。

    明明記着某人或自己是沒有這些事的,但偏偏不顧是非地說有;這如何能諧和呢?這隻将矛盾顯示于人罷了。

    第二例自然不同,那是以某一篇文的作法為标準的。

    在這裡,作者雖有向往之誠,可惜取徑太笨了,竟至全然犧牲了自己;因為他悍然地違背了他的記憶,關于那個死者的。

    因此,弄巧成拙,成了不誠的話了。

    總之,模拟與撒謊,性質上沒有多大的不同,隻是程度相差卻甚遠了。

    我在這裡将捏造實事的所謂模拟不算作模拟,而列入撒謊之内,是與普通的見解不同的;但我相信如此較合理些。

    由以上的看法,我們可以說,在表現的立場裡,模拟隻有低等的真實性,而撒謊全然沒有真實性——撒謊是不真實的,虛僞的。

     我們要有真實而自由的生活,要有真實而自由的文藝,須得創作去;隻有創作是真實的,不過創作兼包精粗而言,并非凡創作的都是好的。

    這已涉及另一問題,非本篇所能詳了。

     附注:本篇内容的完成,頗承俞平伯君的啟示,在這裡謝謝他。

     刊1924年《小說月報》 文藝之力 我們讀了《桃花源記》《紅樓夢》《虬髯客傳》《灰色馬》《現代日本小說集》《茵夢湖》《盧森堡之一夜》……覺得新辟了許多世界。

    有的開着爛漫的花,綿連着芊芊的碧草。

    在青的山味,白的泉聲中,上下啁啾着玲珑的小鳥。

    太陽微微地笑着;天風不時掠過小鳥的背上。

    有的展着一片廣漠的戰場,黑壓壓的人都凍在冰裡,或燒在火裡。

    卻有三兩個戰士,在層冰上,在烈焰中奔馳着。

    那裡也有風,冷到刺骨,熱便灼人肌膚。

    那些戰士披着發,紅着臉,用了鐵石一般的聲音叫喊。

    在這個世界裡,沒有困倦,沒有寂寞;隻有百度上的熱,零度下的冷,隻有熱和冷!有的是白發的老人和紅衣的幼女,乃至少壯的男人、婦人,手牽着手,挽成一個無限大的圈兒,在地上環行。

    他們都踏着腳,唱着溫暖的歌,笑容可掬地向着;太陽在他們頭上。

    有的全是黑暗和陰影,仿佛夜之國一般。

    大家摸索着,挨擠着,以嫉恨的眼互視着。

    這些閃閃的眼波,在暗地裡仿佛是幕上演着的活動影戲,有十足的機械風。

    又像舞着的劍鋒,說不定會落在誰的頸上或胸前的。

    這世界如此的深而莫測,真有如“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了。

    有的卻又不同。

    将眼前的世界剝去了一層殼,隻留下她的裸體,顯示美和醜的曲線。

    世界在我們前面索索地抖着,便不複初時那樣的儀态萬方了。

    有時更像用了X光似的,顯示出她的骨骼和筋絡等等,我們見其肺肝了,我們看見她的血是怎樣流的了。

    這或者太不留餘地。

    但我們卻能接觸着現世界的别面,将一個胰皂泡幻成三個胰皂泡似的,得着新國土了。

     另有詞句與韻律,雖常被認為末事,卻也醞釀着多樣的空氣,傳給我們種種新鮮的印象。

    這種印象确乎是簡單些;而引人入勝,有催眠之功用,正和前節所述關于意境情調的一樣——隻是程度不同吧了。

    從前人形容痛快的文句,說是如啖哀家梨,如用并州剪。

    這可見詞句能夠引起人的新鮮的筋肉感覺。

    我們讀晉人文章如《世說新語》一類的書遇着許多“隽語”,往往翛然有出塵之感,真像不食人間煙火似的,也正是詞句的力。

    又如《紅樓夢》中的自然而漂亮的對話,使人覺得輕松,覺得積伶。

    《點滴》中深曲而活潑的描寫,多用拟人的字眼和句子,更易引起人神經的顫動。

    《誘惑》中的: 忽然全世界似乎打了一個寒噤。

     仿佛地正顫動着,正如伊的心髒一般地跳将起來了。

     便足顯示這種力量。

    此外“句式”也有些關系。

    短句使人斂;長句使人宛轉;鎖句(periodicalsentence)使人精細;散句使人平易;偶句使人凝整、峭拔。

    說到“句式”,便會聯想到韻律,因為這兩者是相關甚密的。

    普通說韻律,但就詩歌而論;我所謂韻律卻是廣義的,散文裡也有的。

    這韻律其實就是聲音的自然的調節,凡是語言文字裡都有的。

    韻律的性質,一部分随着字音的性質而變,大部分随着句的組織而變。

    字音的性質是很複雜的。

    我于音韻學沒有什麼研究,不能詳論。

    約略說來,有剛音,有柔音,有粗澀的音,有甜軟的音。

    清楚而平滑的韻(如“先”韻)可以引起輕快與美妙的感覺,開張而廣闊的韻(如“陽”韻)可以引起飏舉與展擴的感覺。

     濁聲如ㄅ,ㄉ,ㄍ,使人有努力、沖撞、粗暴、艱難、沉重等印象;清聲如ㄆ,ㄊ,ㄋ,則顯示安易、平滑、流動、穩靜、輕妙、溫良與娴雅。

    濁聲如重擔在肩上;清聲如蜜在舌上。

    這些分别,大概由于發音機關的變化;舊韻書裡所謂開齊合撮、陰聲、陽聲、弁聲、侈聲,當能說明這種緣故。

    我卻不能做這種工作;我隻總說一句,因發音機關的作用不同,引起各種相當而不同的筋肉感覺,于是各字的聲音才有不同的力量了。

    但這種力量也并非一定,因字在句中的位置而有增減。

    在句子裡,因為意思與文法的關系,各字的排列可以有種種的不同。

    其間輕重疾徐,自然互異。

    輕而疾則力減,重而徐則力增。

    這輕重徐疾的調節便是韻律。

    調節除字音外,更當注重音“節”與句式;音節的長短,句式的長短、曲直,都是可以決定韻律的。

    現在隻說句式,音節可以類推。

    短句促而嚴,如斬釘截鐵,如一柄晶瑩的匕首。

    長句舒緩而流利,如風前的馬尾,如拂水的垂楊。

    鎖句宛轉騰挪,如夭矯的遊龍,如回環的舞女。

    散句曼衍而平實,如戰場上的散兵線,如依山臨水的錯落的樓台。

    偶句停勻而凝練,如西湖上南北兩峰,如處女的雙乳。

    這隻論其大凡,不可拘執;但已可見韻律的力量之一斑了。

    ——所論的在詩歌裡,尤為顯然。

     由上所說,可見文藝的内容與形式都能移人情;兩者相依為用,可以引人入勝,引人到“世界外之世界”。

    在這些境界裡,沒有種種計較利害的複雜的動機,也沒有那個能分别的我。

    隻有渾然的沉思,隻有物我一如的情感(Fellowfeeling)。

    這便是所謂“忘我”。

    這時雖也有喜、怒、哀、樂、愛、惡、欲等的波動,但是無所附的、無所為的、無所執的。

    固然不是為“我自己”而喜怒哀樂,也不是為“我的”親戚朋友而喜怒哀樂,喜怒哀樂隻是喜怒哀樂自己,更不能說是為了誰的。

    既不能說是為了誰的,當然也分不出是“誰的”了。

    所以,這種喜怒哀樂是人類所共同的。

    因為是共同的,無所執的,所以是平靜的,中和的。

    有人說文藝裡的情緒不是真的情緒,縱然能逼緊人的喉頭,燃燒人的眼睛。

    我們閱讀文藝,隻能得着許多鮮活的意象(Idea)罷了;這些意象是如此的鮮活,将相連的情緒也微微地帶起在讀者的心中了。

    正如我們憶起一個噩夢一樣,雖時過境遷,仍不免震悚;但這個震悚的力量究竟是微薄的。

    所以文藝裡的情緒的力量也是微薄的;說它不是真的情緒,便是為此,真的情緒隻在真的沖動、真的反應裡才有。

    但我的解說,有些不同。

    文藝裡既然有着情緒,如何又說是不真?至多隻能加上“強”“弱”“直接”“間接”等限制詞吧了。

    你能說文藝裡情緒是從文字裡來的,不是從事實裡來的,所以是間接的,微弱的;但你如何能說它不是真的呢?至于我,認表現為生活的一部,文字與事實同是生活的過程;我不承認文藝裡的情緒是間接的,因而也不能承認它是微弱的。

    我甯願說它是平靜的,中和的。

    這中和與平靜正是文藝的效用,文藝的價值。

    為什麼中和而平靜呢?我說是無“我執”之故。

    人生的狂喜與劇哀,都是“我”在那裡串戲。

    利害、得失、聚散……之念,萦于人心,以“我”為其樞紐。

    “我”于是糾纏、颠倒,不能已已。

    這原是生活意志的表現;生活的趣味就在于此。

    但人既執着了“我”,自然就生出“我愛”“我慢”“我見”“我癡”;情之所發,便有偏畸,不能得其平了。

    與“我”親的,哀樂之情獨厚;漸疏漸薄,至于沒有為止。

    這是争競狀态中的情緒,力量甚強而範圍甚狹。

    至于文藝裡的情緒,則是無利害的,泯人我的,無利害便無競争,泯人我便無親疏。

    因而純淨、平和、普遍,像汪汪千頃、一碧如鏡的湖水。

    湖水的恬靜,雖然沒有濤瀾的洶湧,但又何能說是微薄或不充實呢?我的意思,人在這種境界裡,能夠免去種種不調和與沖突,使他的心明淨無纖塵,以大智慧普照一切;無論悲樂,皆能生趣。

    ——日常生活中的悲哀是受苦,文藝中的悲哀是享樂。

    愈易使我們流淚的文藝,我們愈願意去親近它。

    有人說文藝的悲哀是“奢華的悲哀”(Luxurioussadness)正是這個意思。

    “奢華的”就是“無計較的享樂”的意思。

    我曾說這是“忘我”的境界;但從别一面說,也可說是“自我無限的擴大”。

    我們天天關閉在自己的身份裡,如關閉在牢獄裡;我們都渴望脫離了自己,如幽囚的人之渴望自由。

    我們為此而憂愁、掃興、陰郁。

    文藝卻能解放我們,從層層的束縛裡。

    文藝如一個俠士,半夜裡将我們從牢獄裡背了出來,飛檐走壁地在大黑暗裡行着;又如一個少女,偷偷開了狹的鳥籠,将我們放了出來,任我們向海闊天空裡翺翔。

    我們的“我”,融化于沉思的世界中,如醉如癡地渾不覺了。

    在這不覺中,卻開辟着,創造着新的自由的世界,在廣大的同情與純淨的趣味的基礎上。

    前面所說各種境界,便可見一斑了。

    這種解放與自由隻是暫時的,或者竟是頃刻的。

    但那中和與平靜的光景,給我們以安息,給我們以滋養,使我們“煥然一新”;文藝的效用與價值唯其是暫而不常的,所以才有意義呀。

    普通的娛樂如打球、跳舞等,雖能以遊戲的目的代替實利的目的,使人忘卻一部分的計較,但絕不能使人完全忘卻了自我,如文藝一樣。

    故解放與自由實是文藝的特殊的力量。

     文藝既然有解放與擴大的力量,它毀滅了“我”界,毀滅了人與人之間重重的障壁。

    它繼續地以“别人”調換我們“自己”,使我們聯合起來。

    現在世界上固然有愛,而疑忌、輕蔑、嫉妒等等或者更多于愛。

    這絕不是可以滿足的現象。

    其原因在于人為一己之私所蔽,有了種種成見與偏見,便不能了解他人,照顧他人了。

    各人有各人的世界;真的,各人獨有一個世界。

    大世界分割成散沙似的碎片,便不成個氣候;災禍便紛紛而起了。

    災禍總要避除了。

    有心人于是着手打倒種種障壁,使人們得以推誠相見,攜手同行。

    他們的能力表現在各種形式裡,而文藝亦其一種。

    文藝在隐隐中實在負着聯合人類的使命。

    從前俄國托爾斯泰論藝術,也說藝術的任務在借着情緒的感染以聯合人類而增進人生之幸福。

    他的全部的見解,我覺得太嚴了,也可以說太狹了。

    但在“聯合人類”這一層上,我佩服他的說話。

    他說隻有他所謂真正的藝術,才有聯合的力量,我卻覺得他那斥為虛僞的藝術的,也未嘗沒有這種力量;這是和他不同的地方。

    單就文藝而論,自然也事同一例。

    在文藝裡,我們感染着全人類的悲樂,乃至人類以外的悲樂(任舉一例,如葉聖陶《小蚬的回家》中所表現的)。

    這時候人天平等,一視同仁;“我即在人中”,人即在自然中。

    “全世界聯合了喲!”我們可以這樣絕叫了。

    便是自然派的作品,以描寫醜與惡著名,給我們以夜之國的,看了究竟也隻有會發生聯合的要求;所以我們不妨一概論的。

    這時候,即便是一刹那,愛在我們心中膨脹,如月滿時的潮汛一般。

    愛充塞了我們的心,妖魅魍魉似的疑忌、輕蔑等心思,便躲避得無影無蹤了。

    這種聯合力,是文藝的力量的又一方面。

     有人說文藝并不能使人忘我,它卻使人活潑潑地實現自我(Selfrealization),這就是說,文藝給人以一種新的刺激,足以引起人格的變化。

    照他們說,文藝能教導人,能鼓舞人;有時更要激動人的感情,引起人的動作。

    革命的呼聲可以喚起睡夢中的人,使他們努力前驅,這是的确的。

    俄國便是一個好例。

    而“靡靡之音”使人“纏綿歌泣于春花秋月,消磨其少壯活潑之氣”,使人“兒女情多,風雲氣少”,卻也是真的。

    這因環境的變遷固可影響人的情思及他種行為,情思的變遷也未嘗不能影響他種行為及環境;而文藝正是情思變遷的一個重要因子,其得着功利的效果,也是當然的。

    文藝如何影響人的情思,引起他人格的變化呢?梁任公先生說得最明白,我且引他的話: 抑小說之支配人道也,複有四種力:一曰熏。

    熏也者,如入雲煙中而為其所烘,如近墨朱處而為其所染。

    ……人之讀一小說也,不知不覺之間,而眼識為迷漾,而腦筋為之搖飙,而神經為之營注;今日變一二焉,明日變一二焉,刹那刹那,相斷相續:久之,而此小說之境界遂入其靈台而據之,成一特别原質之種子。

    有此種子故,他日又更有所觸所受者,旦旦而熏之,種子愈盛。

    而又以之熏他人。

    ……(《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 此節措辭雖間有不正确之處,但議論是極透辟的。

    他雖隻就小說立論,但别種文藝也都可作如是觀。

    此節的主旨隻是說小說(文藝)能夠漸漸地、不知不覺地改變讀者的舊習慣,造成新習慣在他們的情思及别種行為裡。

    這個概念是很重要的;所謂“實現自我”,也便是這個意思。

    近年文壇上“血與淚的文學”,愛與美的文學之争,就是從這個見解而來的。

    但精細地說,“實現自我”并不是文藝之直接的、即時的效用,文藝之直接的效用,隻是解放自我,隻是以作品的自我調換了讀者的自我;這都是閱讀當時頃刻間的事。

    至于新刺激的給予,新變化的引起,那是片刻間的擴大、自由、安息之結果,是稍後的事了。

    因為閱讀當時沒有實際的刺激,便沒有實際的沖動與反應,所以也沒有實現自我可言。

    閱讀之後,憑着記憶的力量,将當時所感與實際所受對比,才生出振作、頹廢等樣的新力量。

    這所謂對比,自然是不自覺的。

    閱讀當時所感,雖同是擴大、自由與安息,但其間的色調卻是千差萬殊的;所以所實現的自我,也就萬有不同。

    至于實現的效用,也難一概而論。

    大約一次兩次的實現是沒有多大影響的;文藝接觸得多了,實現的機會頻頻了,才可以造成新的習慣,新的人格。

    所以是很慢的。

    原來自我的解放隻是暫時的,而自我的實現又不過是這暫時解放的結果;間接的力量,自然不能十分強盛了。

    故從自我實現的立場說,文藝的力量的确沒有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樣大。

    周啟明先生說得好: 我以為文學的感化力并不是極大無限的,所以無論善之華、惡之華都未必有什麼大影響于後人的行為,因此除了真不道德的思想以外(資本主義及名分等),可以放任。

    (《詩》一卷四号通信) 他承認文藝有影響行為的力量,但這個力量是有限度的。

    這是最公平的話。

    但無論如何,這種“實現自我”的力量也是文藝的力量的一面,雖然是間接的。

    它是與解放、聯合的力量先後并存的,卻不是文藝的唯一的力量。

     說文藝的力量不是極大無限的,或許有人不滿足。

    但這絕不足為文藝病。

    文藝的直接效用雖隻是“片刻間”的解放,而這“片刻間”已經多少可以安慰人們忙碌與平凡的生活了。

    我們如奔馳的馬。

    在接觸文藝的時候,暫時松了羁絆,解了鞍辔,讓嚼那青青的細草,飲那凜冽的清泉。

    這短短的舒散之後,我們仍須奔馳向我們的前路。

    我們固願長逗留于清泉嫩草之間,但是怎能夠呢?我們有我們的責任,怎能夠脫卸呢?我們固然要求無憂無慮的解放,我們也要求繼續不斷的努力與實現。

    生活的趣味就在這兩者的對比與調和裡。

    在對比的光景下,文藝的解放力因稀有而可貴;它便成了人生的适量的調和劑了。

    這樣說來,我們也可不滿足地滿足了。

    至于實現自我,本非文藝的專責,隻是餘力而已;其不能十分盛大,也是當然。

    又文藝的效用是“自然的效用”,非可以人力強求;你若故意費力去找,那是鑽入牛角灣裡去了。

    而文藝的享受,也隻是自然的。

    或取或舍,由人自便;它絕不含有傳統的權威如《聖經》一樣,勉強人去親近它。

    它的精神如飄忽來往的輕風,如不能捕捉的逃人;在空閑的甜蜜的時候來訪問我們的心。

    它來時我們絕不十分明白,而它已去了。

    我們歡迎它的,它給我們最小到最大的力量,照着我們所能受的。

    我們若決絕它或漠然地看待它,它便什麼也不丢下。

    我們有時在偉大的作品之前,完全不能失了自己,或者不能完全失了自己,便是為此了。

    文藝的精神,文藝的力,是不死的;它變化萬端而與人生相應。

    它本是“人生底”呀。

    看第一、第二兩節所寫,便可明白了。

     以上所說大緻依據高斯威賽(Galsworthy)⑥之論藝術(Art);所舉原理可以與他種藝術相通。

    但文藝之力就沒有特殊的色彩麼?我說有的,在于豐富而明了的意象(Idea)。

    他種藝術都有特别的、複雜的外質,——繪畫有形、線、色彩,音樂有聲音、節奏——足以掀起深廣的情瀾在人們心裡;而文藝的外質大都隻是極簡單的無變化的字形,與情潮的漲落無關的。

    文藝所恃以引起濃厚的情緒的,卻全在那些文字裡所含的意象與聯想(Association)(但在詩歌裡,還有韻律)。

    文藝的主力自然仍在情緒,但情緒是伴意象而起的。

    ——在這一點上,我贊成前面所引的Puffer的話了。

    他種藝術裡也有意象,但沒有文藝裡的多而明白。

    情緒非由意象所引起,意象便易為情緒所蔽了。

    他種藝術裡的世界雖也有種種分别,但總是混沌不明晰的,文藝裡的世界,則大部分是很精細的。

    以“忘我”論,他種藝術或者較深廣些,“以創造新世界”論,文藝則較精切了;以“解放聯合”論,他種藝術的力量或者更強些,“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