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晉汾古建築預查紀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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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夏乘暑假之便,作晉汾之遊。

    汾陽城外峪道河,為山右絕好消夏的去處;地據白彪山麓,因神頭有“馬跑神泉”,自從宋太宗的駿騎蹄下踢出甘泉,救了幹渴的三軍,這泉水便沒有停流過,千年來為沿溪數十家磨坊供給原動力,直至電氣磨機在平遙創立了山西面粉業的中心,這源源清流始閑散的單剩曲折的畫意。

    辘辘輪聲既然消寂下來,而空靜的磨坊,便也成了許多洋人避暑的别墅。

     說起來中國人避暑的地方,哪一處不是洋人開的天地,北戴河、牯嶺、莫幹山……所以峪道河也不是例外。

    其實去年在峪道河避暑的,除去一位娶英籍太太的教授和我們外,全體都是山西内地傳教的洋人,還不能說是中國人避暑的地方呢。

    在那短短的十幾天,令人大有“人何寥落”之感。

     以汾陽峪道河為根據,我們曾向鄰近諸縣作了多次的旅行,計停留過八縣地方,為太原、文水、汾陽、孝義、介休、靈石、霍縣、趙城,其中介休至趙城間三百餘裡,因同蒲鐵路正在炸山興築,公路多段被毀,故大半竟至徒步,滋味尤為濃厚。

    餐風宿雨,兩周艱苦簡陋的生活,與尋常都市相較,至少有兩世紀的分别。

    我們所參詣的古構,不下三四十處,元明遺物,随地遇見,現在僅擇要紀述。

     汾陽縣峪道河龍天廟 在我們住處,峪道河的兩壁山岩上,有幾處小小廟宇。

    東崖上的實際寺,以風景幽勝著名。

    神頭的龍王廟,因馬跑泉享受了千年的煙火,正殿前有拓黑了的宋碑,為這年代的保證,這碑也就是廟裡唯一的“古物”。

    西岩上南頭有一座關帝廟,幾經修建,式樣混雜,别有趣味。

    北頭一座龍天廟,雖然在年代或結構上并無可以驚人之處,但秀整不俗,我們卻可以當它作山西南部小廟宇的代表作品。

     龍天廟在西岩上,廟南向,其東邊立面,廂庑後背,鐘樓及圍牆,成一長線剪影,隔溪居高臨下,隐約于白楊間。

    在斜陽掩映之中,最能引起沿溪行人的興趣。

    山西廟宇的遠景,無論大小都有兩個特征:一是立體的組織,權衡俊美,各部參差高下,大小相依附,從任何視點望去均恰到好處;一是在山西,磚築或石砌物,斑彩淳和,多帶紅黃色,在日光裡與山岡原野同醉,濃豔奪人,尤其是在夕陽西下時,磚石如染,遠近殷紅映照,绮麗特甚。

    在這兩點上,龍天廟亦非例外。

    谷中外人三十年來不識其名,但據這種印象,稱這廟作“落日廟”并非無因的。

     廟周圍土坡上下有盤旋小路,坡孤立如島,遠距村落人家。

    廟前本有一片松柏,現時隻剩一老松,孤傲聳立,緘默如同守衛将士。

    廟門鎮日閉鎖,少有開時,苟遇一老人耕作門外,則可暫借鎖鑰,随意出入;本來這一帶地方多是道不拾遺,夜不閉戶的,所謂鎖鑰亦隻餘一條鐵釘及一種形式上的保管手續而已。

    這現象竟亦可代表山西内地其他許多大小廟宇的保管情形。

     廟中空無一人,蔓草晚照,伴着殿庑石級,靜穆神秘,如在畫中。

    兩廂為“窯”,上平頂,有磚級可登,天晴日美時,周圍風景全可入覽。

    此帶山勢和緩,平趨連接汾河東西區域;遠望綿山峰巒,竟似天外煙霞,但傍晚時,默立高處,實不竟古原夕陽之感。

    近山各處全是赤土山級,層層平削,像是出自人工;農民多辟洞“穴居”耕種其上。

    麥黍赤土,紅綠相間成橫層,每級土崖上所辟各穴,遠望似平列橋洞,景物自成一種特殊風趣。

    沿溪白楊叢中,點綴土築平屋小院及磨坊,更錯落可愛。

     龍天廟的平面布置南北中線甚長,南面圍牆上辟山門。

    門内無照壁,卻為戲樓背面。

    山西中部南部我們所見的廟宇多附屬戲樓,在平面布置上沒有向外伸出的舞台。

    樓下部實心基壇,上部三面牆壁,一面開敞,向着正殿,即為戲台。

    台正中有山柱一列,預備挂上帏幕可分成前後台。

    樓左阙門,有石級十餘可上下。

    在龍天廟裡,這座戲樓正堵截山門入口處成一大照壁。

     轉過戲樓,院落甚深,樓之北,左右為鐘鼓樓,中間有小小牌樓,庭院在此也高起兩三級劃入正院。

    院北為正殿,左右廂房為磚砌窯屋各三間,前有廊檐,旁有磚級,可登屋頂。

    山西鄉間穴居仍盛行,民居喜砌磚為窯(即券洞),廟宇兩廂亦多砌窯以供僧侶居住。

    窯頂平台均可從窯外梯級上下。

    此點酷似墨西哥紅印人之疊層土屋,有立體堆壘組織之美。

    鐘鼓樓也以發券的窯為下層台基,上立木造方亭,台基外亦設磚級,依附基牆,可登方亭。

    全建築物以磚造部分為主,與他省木架鐘鼓樓異其風趣。

     正殿前廊外尚有一座開敞的過廳,緊接廊前,稱“獻食棚”。

    這個結構實是一座卷棚式過廊,兩山有牆而前後檐柱間開敞,沒有裝修及牆壁。

    它的功用則在名義上已很明了,不用贅釋了。

    在别省稱祭堂或前殿的,與正殿都有相當的距離,而且不是開敞的,這獻食棚實是祭堂的另一種有趣的做法。

     龍天廟裡的主要建築物為正殿。

    殿三間,前出廊,内供龍天及夫人像。

    按廊下清乾隆十二年碑說: 龍天者,介休令賈侯也。

    公諱渾,晉惠帝永興元年,劉元海……攻陷介休,公……死而守節,不愧青天。

    後人……故建廟崇祀,……像神立祠,蓋自此始矣。

    …… 這座小小正殿,“前廊後無廊”,本為山西常見的做法,前廊檐下用碩大的鬥拱,後檐卻用極小,乃至不用鬥拱,将前後不均齊的配置完全表現在外面,是河北省所不經見的,尤其是在旁面看其所呈現象,頗為奇特。

     至于這殿,按乾隆十二年“重增修龍天廟碑記”說: 按正殿上梁所志系元季丁亥元順帝至正七年(公元一三四七年)重建。

    正殿三小間,獻食棚一間,東西廈窯二眼,殿旁兩小房二間,樂樓三間。

    ……鸠工改修,計正殿三大間,獻食棚三間,東西窯六眼,殿旁東西房六間,大門洞一座……零餘銀備異日牌樓鐘鼓樓之費。

    …… 所以我們知道龍天廟的建築,雖然曾經重建于元季,但是現在所見,竟全是乾、嘉增修的新構。

     殿的構架,由大木上說,是懸山造,因為各檩頭皆伸出到柱中線以外甚遠;但是由外表上看,卻似硬山造,因為山牆不在山柱中線上,而向外移出,以封護檩頭。

    這種做法亦為清代官式建築所無。

     這殿前檐的鬥拱,權衡甚大,鬥拱之高,約及柱高之四分之一;鬥拱之布置,亦極疏朗,當心間用補間鋪作一朵,次間不用。

    當心間左右兩柱頭并補間鋪作均用四十五度斜拱。

    柱身微有卷殺:闌額為月梁式;普拍枋寬過闌額。

    這許多特征,在河北省内唯在宋元以前建築乃得見;但在山西,明末清初比比皆是,但細查各拱頭的雕飾,則光怪陸離,絕無古代沉靜的氣味;兩平柱上的丁頭拱(清稱雀替),且刻成龍頭、象頭等形狀。

     殿内梁架所用梁的斷面,亦較小于清代官式的規定,且所用駝峰、替木、叉手等結構部分,都保留下古代的做法,而在清式中所不見的。

     全殿最古的部分是正殿匾牌。

    這牌的牌首、牌帶、牌舌,皆極奇特,與古今定制都不同,不知是否為原物,雖然牌面的年代是确無可疑的。

     汾陽縣大相村崇勝寺 由太原至汾陽公路上,将到汾陽時,便可望見路東南百餘米處,聳起一座龐大的殿宇,出檐深遠,四角用磚築立柱支着,引人注意。

    由大殿之東,進村之北門,沿寺東牆外南行頗遠,始到寺門。

    寺規模宏敞,連山門一共六進。

    山門之内為天王門,天王門内左右為鐘鼓樓,後為天王殿,天王殿之後為前殿、正殿(毗盧殿)及後殿(七佛殿)。

    除去第一進院之外,每院都有左右廂,在平面布置上,完全是明清以後的式樣,而在構架上,則差不多各進都有不同的特征,明初至清末各種的式樣都有代表“列席”。

    在建築本身以外,正殿廊前放着一造像碑,為北齊天保三年物。

     天王殿正中弘治元年(公元一四八八年)碑說: 大相裡橫枕蔔山之下……古來舍刹稽自大齊天保三年(公元五五二年),大元延祐四年(公元一三一七年),……奉敕建立後殿,增飾慈尊,額題崇勝禅寺,于是而漸成規模,……大明宣德庚戌五年(公元一四三○年),功豎中殿,廊庑翼如;周植樹千本。

    ……大明成化乙未十一年(公元一四七五年),……構造天王殿,伽藍宇祠,堂室俱備。

    …… 按現在情形看,天王殿與中殿之間,尚有前殿,天王殿前尚有鐘樓、鼓樓,為碑文中所未及。

    而所“植樹千本”,則一根也不存在了。

     山門 山門三間,最平淡無奇;檐下用一鬥三升鬥拱,權衡甚小,但布置尚疏朗。

     天王門 天王門三間,左右挾以斜照壁及掖門。

    鬥拱權衡頗大,布置亦疏朗。

    每間用補間鋪作二朵,角柱微生起,乍看确有古風。

    但是各拱昂頭上過甚的雕飾,立刻表示其較晚的年代。

    天王門内部梁架都用月梁。

    但因前後廊子均異常地淺隘,故前後檐部鬥拱的布置都有特别的結構,成為一個有趣的斷面;前面用兩列鬥拱,高下不同,上下亦不相列,後檐卻用垂蓮柱,使檐部伸出牆外。

     鐘鼓樓 天王門之後,左右為鐘鼓樓,其中鐘樓結構精巧,前有抱廈,頂用十字脊,山花向前,甚為奇特。

     天王殿 天王殿五間,即成化十一年所建,弘治元年碑,就立在殿之正中;天王像四尊,坐在東西梢間内。

    鬥拱頗大,當心間用補間鋪作兩朵,次梢間用一朵,雄壯有古風。

     前殿 前殿五間,大概是崇勝寺最新的建築物,鬥拱用品字式,上交托角替,墊拱闆前羅列着全副博古,雕工精細異常,不唯是太瑣碎了,而且是違反一切好建築上結構及雕飾兩方面的常規的。

     配殿 前殿的東西配殿各三間,亦有幾處值得注意之點。

    在橫斷面上,前後是不均齊的;如峪道河龍天廟正殿一樣,“前廊後無廊”,而前廊用極大的鬥拱,後廊用小鬥拱,使側面呈不均齊象。

    鬥拱布置亦疏朗,每間用補間鋪作一朵。

    出跳雖隻一跳,在昂下及泥道拱下,卻用替木式的短拱實拍承托,如大同華嚴寺海會殿及應縣木塔頂層所見;但在此短拱拱頭,又以極薄小之翼形拱相交,都是他處所未見。

    最奇特的乃在闌額與柱頭的連接法,将闌額兩端斫去一部,使額之上部托在柱頭之上,下部與柱相交,是以一構材而兼闌額及普拍枋兩者的功用的。

    闌額之下,托以較小的枋,長盡梢間,而在當心間插出柱頭作角替,也許是《營造法式》卷五所謂“綽幕方”一類的東西。

     正殿 正殿(毗盧殿)大概是崇勝寺内最古的結構,明弘治元年碑所載建于宣德庚戌五年(公元一四三○年)的中殿即指此。

    殿是硬山造,“前廊後無廊”,前檐用碩大的鬥拱,前後亦不均齊。

    鬥拱布置,每間隻用補間鋪作一朵。

    前後各出兩跳,單抄單下昂,重拱造,昂尾斜上,以承上一縫槫。

    當心間補間鋪作用四十五度斜拱。

    闌額甚小,上有很寬的普拍枋,一切尚如古制。

    當心間兩柱,八角形,這種柱常見于六朝隋唐的磚塔及石刻,但用木的,這是我們所得見唯一的例。

    檐出頗遠,但隻用椽而無飛椽,在這種大的建築物上還是初見。

     前廊西端立北齊天保三年任敬志等造像碑,碑陽造像兩層,各刻一佛二菩薩,額亦刻佛一尊。

    上層龛左右刻天王,略像龍門兩大天王。

    座下刻獅子二;碑頭刻蟠龍,都是極品,底下刻字則更勁古可愛。

    可惜佛面已毀,碑陰字迹亦見剝落了。

    清初顧亭林到汾訪此碑,見其《金石文字記》。

     七佛殿 七佛殿七間,是寺内最大的建築物,在公路上可以望見。

    按明萬曆二十年《增修崇勝寺記》碑,乃“以萬曆十二年動工,至二十年落成”。

    無疑的這座晚明結構已替換了“大元元祐四年”的原建,在全部權衡上,這座明建尚保存着許多古代的美德,例如鬥拱疏朗,出檐深遠,尚表現一些雄壯氣概。

    但各部本身,則盡雕飾之能事。

    外檐鬥拱,上昂嘴特多,彎曲已甚;耍頭上雕飾細巧;替木兩端的花紋盤纏;闌額下更有龍形的角替;且金柱内額上鬥拱坐鬥之剔空花,竟将荷載之集中點(主要的建築部分),作成脆弱的纖巧的花樣;匠人弄巧,害及好建築,以至如此,實令人怅然。

    雖然在雕工上看來,這些都是精妙絕倫的技藝,可惜太不得其道,以建築物作賣技之場,結果因小失大,這巍峨大殿,在美術上竟要永遠蒙恥低頭。

     七佛殿格扇上花心,精巧異常,為一種菱花與球紋混合的花樣,在裝飾圖案上,實是登峰造極的,殿頂的脊飾,是山西所常見的普通做法。

     汾陽縣杏花村國甯寺 杏花村是做汾酒的古村,離汾陽甚近。

    國甯寺大殿由公路上可以望見。

    殿重檐,上檐檐椽毀損一部分,露出橑檐枋及闌額,遠望似唐代刻畫中所見雙層額枋的建築,故引起我們絕大的興趣和希望,及到近前才知道是一片極大的寺址中僅剩的、一座極不規矩的正殿;前檐傾圮,檐檩暴落,竟給人以奢侈的誤會。

    廊下乾隆二十八年碑說:“敕賜于唐貞觀,重建于宋,曆修于明代。

    ”現存建築大約是明時重建的。

     在山西明代建築甚多,形形色色,式樣各異,鬥拱布置或仍古制,或變換纖巧,陸離光怪,幾不若以建築規制論之。

    大殿的平面布置幾成方形,重檐金柱的分間,與外檐柱及内柱不相排列。

    而在結構方面,此殿做法很奇特,内部梁架,兩山将采步金梁經過複雜勾結的鬥拱,放在順梁上,而采步金上,又承托兩山順扒梁(或大昂尾),法式新異,未見于他處。

     至于下檐前面的鬥拱,不安在柱頭上,緻使柱上空虛,做法錯謬,大大違反結構原則,在老建築上是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