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學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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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傳,可以斷言。

    此時雖于人無益,後世聞風興起,亦可以厚風俗、正人心,固非汲汲流傳以取虛譽也。

    老杜所以為詩聖,正在其忠厚恻怛,故論詩必當歸于溫柔敦厚。

    時賢如謝先生,詩才非不高,亦有玄旨,然所得者老、莊之粗耳,其精處固另有深遠者在。

    至于儒術,彼固未嘗緻力,故終嫌其薄。

    其于人世亦祇是優遊卒歲,即此亦便是不敬也。

    吾于今世,氣類之孤也久矣。

    獨尚友千載,開卷則親見古人,有以得其用心,下筆則确乎自信,知古人之必不我違,為可樂耳。

     先生出示近作,為講解雲:“吹律”(見《編年集》辛巳壬午卷,題為《多雨閉門晴則聞警感而作此》)一首述懷,《瘗貓》(見同上)一首刺詩,《丘裡謠》(見同上)九首則說理之作,三者多用《燈錄》公案。

    前二詩甚工,後九首則理境之高,荊公、山谷所不及。

    但能從片言語入,可以悟道。

    說理之作,至是極矣。

    吾于此事,亦吩咐不着人。

    賢尚有好樂,惜讀書太少,無可驅遣,胸襟未能灑落,所關尤大也。

     “吹律”一首第五句用荊公“薄晚林巒往往青”之句,稍加點竄,意境乃截然不同。

    彼時雖非聖君治世,故是暢悅之音;今則時危道喪,遂見悲憫之旨。

    微特國運如斯,吾身亦複不異。

    此後相聚為日無多,甚望賢輩猶能有悟入處。

    今縱未解,過此當思吾言。

     先生出示慰葉先生詩:“勿問車牛裂,先憂劫火燃。

    空華紛降地,怒羽久缁天。

    曆在無秦統,《書》亡有伏傳。

    未宜消息斷,占夢遠山巅。

    ”其中颔聯惡事美化,句法取自荊公《寄蔡氏女》“積李兮缟夜,崇桃兮煊晝”,此東坡所謂“屈宋以後千載無聞”,而荊公亦以自負者也。

    頸聯是主旨所在,出語典重,筆力雄健。

    時葉先生居開化,敵機肆虐,著述盡毀,因作此詩。

     排律之工,老杜古今獨步,篇篇俱佳,非特百韻長篇,即二三十韻,亦複沉雄細密,極開阖動蕩之緻。

    後人如李義山學杜律極工,而排律終不能及。

    宋人雖荊公、山谷亦然,東坡更遜一籌矣。

    清人朱竹垞有《風懷》一首,三百年來可稱壓卷。

    但其事無足存,以視老杜之題目正大,魄力沉雄,去之遠矣!謝先生宣統間有排律一首八十韻,紀歸蜀事,甚好。

    吾亦曾報以長篇。

    吾詩所以不及杜者,一則才力未逮,二則末法時代,亦無許多大題目也。

     作詩須有材料,驅遣得動,又須加以烹煉。

    如庖人然,無米固難為炊,百肴雜陳,生冷并進,則亦不堪下箸矣。

    此自關于學力,所謂“老去漸于詩律細”也。

    至于秉賦太薄,不能為敦厚之音,此則限于性情,無可勉強。

     先生為學者說自作詩雲:《杜鵑行》(見《避寇集》)以喻國也。

    “華陰道士”隐以自喻,“丹訣”非趁韻泛語,即“盈虛往覆辨天根”一句是也。

    此詩起筆用王維《隴頭吟》起法。

    原詩“關西老将”實以自喻,詩人多如此,作老将會則淺矣。

    《清明》(後改題《歸思》,見《避寇集》)一首,“遠天無盡”言理之常存,“行庭力微”惜教之不行也。

    《胡旋曲》(見《避寇集》)“舞衣”喻軍備競争,“魯酒”喻縱橫反覆。

    “天半笙歌”,美俄猶未可測;“尊前笑語”,松岡西去徒勞。

    “西鄰”綜指列強,“餓人”兼譬中國也。

    《黃柑行》(見《避寇集》)首四句說柑已了,次八句撫今思昔,對物興懷,“客養”以下推開說去,理境玄遠。

    全詩音節流利,作來略不費力。

    《燕尾謠》(見《避寇集》)似漢樂府。

    燕尾短,以喻中國之弱;雉尾長,以喻外國之強。

    “霸因”二句筆力雄舉,言強梁終歸消亡也。

     餘向論詩,推盛唐王、岑、高、李,比來稍有不同。

    香山一年作樂府五十首,佳者可得三分之一。

    元微之才短,祇和得十二首,無一佳作。

    溫飛卿雖晚唐亡國之音,而所為樂府,字字精練,亦不易到,古人不可及也。

    義山絕律好,吾能之,香山樂府亦可及,溫則難能,杜則時有相類處而已。

     請選詩。

    先生雲:須摒除餘事一年,抄錄亦須一年乃可畢事。

    斷自漢代,從馮惟讷《詩紀》《樂府詩》《全唐詩》等書取材,另加按語,乃可抉出古人之用心。

     邵子詩《答人書意》《無妄吟》二首,乃是聖賢血脈所在,今人未嘗夢見邵子毫毛,而輕肆譏議,真不可教。

     荊公詩雲:“事變有萬殊,心智才一曲。

    讀書謂已多,撫事知不足。

    ”以荊公之才高學博,而又深于經術,不能濟世,反成病民,用世豈易言哉! 為學者說除夕詩《庚辰歲除遣興》(見《避寇集》)雲:第一首起首對句便見力量,上用“頭白齋心”,故下用“宵殘炳燭”。

    又“宵殘”亦示除夕,如作“殘宵”,則屬對既疏,意境又泛矣。

    “言因俗異真俱遣,行與憂違樂可常”,以《肇論》對《易經》。

    上言“真”亦在當遣之列,下言違“憂”乃能有樂。

    “憂”字所表者廣,如利害計較、習氣纏繞皆是。

    迷者不悟,或以可憂者為樂,不特不肯相違,反從而增上焉,則亦焉能樂耶!“夢來春日似還鄉”改為“春來清夢似還鄉”,“春來”較自然,“清夢”對“蒼生”,亦較穩當。

    “遍地”改為“一世”,以對“九陽”,句首、句尾自相對也。

    第二首“伐竹苦傳供美箭”一語,便包得工部《石龛》一首。

    用典使人不覺,而隐諷羅斯福《爐邊閑話》所謂“當使美國成為被侵略國家之兵工廠”,尤為古人意境所無。

    “種桑悔不植高原”,以陶對杜,铢兩悉稱。

    小而書院,大而一國,更大而天下之事,皆一語盡之。

     自古以來,治日常少而亂日常多,君子常少而小人常多。

    陶詩雲:“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

    ”真能得聖人之用心。

     晉宋詩人,祗陶、謝時有玄旨。

    謝詩雖寫山水,着玄言一兩句,便自超曠。

    唐人王摩诘最善用禅,故自高妙。

    宋人詩用禅理者,山谷、荊公、後山、東坡皆能之。

    山谷才大,當推第一,荊公次之,東坡于禅未深,在四人中為最下。

    山谷詩如:“淩雲一笑見桃花,三十年來始到家。

    從此春風春雨後,亂随流水到天涯。

    ”喻悟道之後,更無遠近方所,無入而不自得也。

    時山谷方在戎州,即今之叙府,蓋亦兼寓身世之感。

    荊公《拜相》詩雲:“霜筠雪竹鐘山路,投老歸漁寄此身。

    ”《觀戲》詩雲:“侏優戲場中,一貴複一賤。

    心知本是同,所以無欣怨。

    ”想見此老胸次亦複超逸。

    但惜操術未當,至于引用小人,遂以誤國耳。

     談近人詩雲:趙堯生猶是江湖詩人,陳散原用力甚勤,失之沾滞,俱無胸襟。

    沈寐叟胸襟較高,而學義山、韓、孟,失之艱澀。

    鄭孝胥較笨重,而站得住。

    謝無量先生胸懷超曠,惜亦有學仙習氣,未免以服食攝養為大事,而悉心以求之。

    故餘贈詩有雲:“還丹駐世應無疾,天眼觀身是衆緣。

    ”(見《避寇集》,題為《無量見枉山中留止旬日以将如青城遂還成都别後卻寄》)意謂身是四大合成,不妨土木形骸也。

    謝先生天資高,知吾微諷之意,故答句雲:“觀生何日不幹幹?”此語亦易及,而出句“伐鼓四鄰聞坎坎”,以卦名疊字相對,卻虧他想得到。

     學詩,須知詩之外另有事在。

    得詩教之意,則所感者深,自無俗情。

     往日不欲流布詩稿,迩來頗思多作幾首,以潤枯澹。

    際此兵戈流離,瘡夷滿目,佛家言“觀受是苦”,人生之苦蓋未有甚于今日者,有此亦可稍資調濟。

    吾詩當傳,恨中國此時太寂寞耳。

     吾詩長于五古,《金華北山三洞歌》一首(見《蠲戲齋詩前集》上)似李東川。

    近多為律詩,此後當多作歌行。

     作詩須是所感者深,胸襟廣大,則出語不落凡近。

    詩中着不得一個閑字,言之精者為詩,故視文為尤難也。

     為學者說《花朝》一首(見《避寇集》,共五首,此指第一首)雲:末兩句以十字為一句,“萬物入于機”全用《莊子》,特見筆力。

     問《擊壤謠》二首(見《避寇集》),答雲:獨語曰謠。

    “擊壤”者,在野之言也。

    二詩有陶之拙,兼杜之放,而理境過之。

    亦用《易》理,亦有玄言。

    問似陶、似杜各句,答雲:“黃屋”四句是杜,“六籍”二句是陶,“道衰”二句是建安七子,而“辭危識心苦”一語可以綜括二詩。

    第二首較深。

    “本不異淄渑,何由判蘭艾”二句,對仗雖工,讀之殊不覺,斯為上乘。

     答謝先生五律十二首(見《避寇集》,題為《江村遣病》),老杜以後,無此筆力。

    此詩音節是杜,而用事之博,說理之深過之。

    如“長年惟杜口,萬事莫藏胸”之句,對仗亦複無迹可求。

    如“崩崖從古赤,沙草暫時青”,便是老杜句法,上喻戰争,下況邦國,固非僅寫目前風景而已。

    “蒼鵝”典出《晉書》“蒼鵝沖天”,識者預知五胡之亂。

    “老農”實以自喻。

    “打魚”“撲棗”全用杜,故引起“杜甫羁蜀”之句。

    問“書從六國傳”,曰:中國文物已盡,故“詩到三唐盡”,而學術但知稗販歐美耳。

    問“除三害”、“駕六龍”,曰:建立新秩序,統一全世界,皆駕龍之想也。

    “三害”,随人會解,軸心國即是一例。

    “明珠”喻神州,“可賣”則傀儡之事,此亦難以一例盡。

    “可話桑麻”二語全用陶,但“可”字一換,便覺今日氣象與當年迥别。

    用古直須如此方活。

    “卒争渡”以譬争霸,“商船上灘”意指趨利。

    “吳地”、“杞天”,對仗工穩;“河伯”、“王喬”,铢兩悉稱。

    “幾人留少莊”,“人”以喻國,盛必有衰也。

     詩須老而後工。

    吾自視四十以前之作,近多不惬,四十以後可存者多,五十以後則幾何篇篇可存。

     陶詩甚少對仗,偶一見之。

    謝詩較多,故讀之覺其氣不如陶之暢适。

    杜則用對偶而加以變化,往往層出不窮,自有一幅面目。

    吾詩近亦自有面目。

    如《擊壤》二首,可謂成熟,屬對雖似難工,當其下筆之際,竟與神會,脫手而出,卻亦不期其然而然,不必煞費安排也。

     《花朝》第二首專用險韻,取義深隐,以諷參政會。

    “橘逾淮”對“龍在野”,匪僅句工,意亦甚廣,如中國人裨販西洋制度、學術皆是其例。

     《謝北叟》(見《避寇集》)用問答體。

    昔陶公有“清晨叩門”之篇,工部有《羌村》“驅雞”之作,并托始屈子,上拟《漁父》。

    東方《答客》,子雲《解嘲》,以及枚乘《七發》,孟堅《賓戲》諸篇,皆本于屈,但兩漢各家衍為騷賦,晉唐詩人自出機杼。

    陶則明用“汨泥”,顯有線索;杜則托之“傾榼”,渾無迹象耳。

    吾詩“南翁”實以自喻,“北叟”不必有人。

    “不除陵氣”二句說理,“聖者自堯”四句心平氣和,以視老杜用“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鈎,反封侯”事演為五言,意存憤世嫉俗者,又貌似而神過之矣。

     昨說一切法界皆入于詩,恐學人難會此旨,實則盈天地何莫非詩?詩通于政事,故可統《書》;以聲教感人,故可統《樂》;“迩之事父,遠之事君”,故可統《禮》;“天地感而萬物化生,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詩之效也,故可統《易》。

    子夏《詩序》:“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

    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

    ”太史公《自序》:“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明人事之記,别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

    ”“撥亂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

    ”二說不别,故可統《春秋》。

    “《詩》亡而後《春秋》作”,則知《春秋》之用即《詩》之用,撥亂反正之心即移風易俗之心也。

    如是廣說,不可終窮。

    比及證悟,則皆剩語也。

     昨因答學者問,說一切法界皆入于時,遂得詩二句雲:“安詩惟法界,觀象見天心。

    ”因是律句,上加二語雲:“草木同榮悴,山川自阻深。

    ”後四句待續(續成後為《花朝》五首之四,見《避寇集》)。

    “自阻深”者,能度者不覺其阻深,不能者乃見山之阻、水之深耳。

    山川本來如此,其阻深皆人之自取之耳。

    《系辭》雲:“夫幹,天下之至健也,德行恒易以知險;夫坤,天下之至順也,德行恒簡以知阻。

    ”明以險阻與易簡對說,可知“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反之,險阻而天下之理失矣。

    此乃是“彰往察來”,乃是“告往知來”。

     謝先生《青城》二詩,空靈動蕩,有仙乎仙乎之趣,東坡不及也。

    吾詩(見《避寇集》,題為《無量見示青城二律率和》)“歸”字一聯用《法華》對《莊子》,似又過之。

    “十年觀樹得”,“得”字用得好。

    憶杜詩有“老樹中庭得”句,殆有類焉。

    “山川空渺邈,蘭芷不芬芳”,用徐孝穆語對《楚辭》,意亦及原作。

    “樂物”二句用《丹經》對《莊子》。

     陳君所集放翁絕句,亦非吾意料所及。

    然放翁才故不高,頗沾滞,吾所不喜。

    東坡較空靈,亦是失之率易耳。

    吾答詩(題為《陳藹士集劍南句四絕見贻次韻奉酬》,見《避寇集》)第一首,謝集句意已說盡,三、四兩首意度玄遠,“蚊虻”以喻戰争,“凄成秋氣”一聯以《莊子》對□□,“平疇”七字約陶詩兩語為一句。

     和王靜伯詩(題為《奉酬王靜伯惠詩用人字韻》,見《避寇集》)“親”“鄰”二韻均自然,“江風”句約李義山兩語為一句。

    原作殊費力。

     《題擊壤集》(題為《題擊壤集用人字韻》,見《避寇集》)一首,首句言時事,次句說中國,亦以自喻。

    以下三、五承首句,四、六承二句,每下一語,辄進一層。

    詩律甚細,即此一篇,可悟律詩法門。

     補上巳詩十韻(題為《香宋先生以上巳見枉烏尤……》,見《編年集》辛巳壬午卷),于事之始末該攝無餘,亦無一贅語。

    “禾黍”之感,既指趙堯老之念勝朝,亦寓吾人之哀新國。

    “故松”以表桑梓,“零雨”以見羁旅,故下接“羁心積離堆”。

    明用羁旅,則失之黏滞,此字法也。

     《伏漲》一篇(見《編年集》辛巳壬午卷),真谛俗谛一時畢露,不可作尋常言語會。

     說《寫真自題》第一首(見《編年集》辛巳壬午卷,題為《自題六十攝影》)第六句雲“日月終年開佛面”,出圓悟勤禅師《碧岩集》馬大師不安公案。

    僧問:“和尚等候如何?”答曰“日面佛,月面佛。

    ”第二首(未刻)第三句雲“要識吾真非這漢”,系翻黃龍南意。

    原句雲“百年三萬六千日,翻覆原來是這漢”,所謂“無一字無來曆”也。

    學者問公案未解。

    答雲:不解且置,但論詩須知來曆耳。

     就近日所為詩《病中示問疾諸友》(見《編年集》辛巳壬午卷)雲“海晏河清人可俟”,猶“人皆可以為堯舜也”。

    寄湯拙老五古(見同上,題為《歲暮述懷寄天樂》)似漢樂府。

    “被褐”用《老子》,以喻危行言巽。

    《病起見晨光》(見同上,全題為《冬日病起見晨光熹微寫示山中諸友》)颔聯上句是寂,下句是感。

    惟“寂然不動”,乃能“感而遂通”;惟“廓然大公”,乃能“物來順應”;惟“一理渾然”,乃能“泛應曲當”:是為理境之極緻。

    “風林堕葉”、“寒鳥收聲”,惟靜中乃能領略耳。

     先生嘗曰:詩以感為體,必有真情實感,然後下筆,詩味自有不同。

    又言:自古以來,曆代詩人多如牛毛。

    然真正到家,一代不過數人:精心之作,一人不過數篇。

    詩學甚大,不僅文詞雕琢。

    學詩得其門徑,亦須十年工夫。

    若言詩學精微,則是終身之事。

     《新秋月色如水夜起獨步中庭得此》(編者案:《蔔算子》,見《芳杜詞剩》),此亦不食煙火語,惜不令東坡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