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學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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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人劄記:讀古詩,不覺夜分,覺胸中書味醲郁,足以自适。

    批雲:此境甚佳。

    韓退之所謂“沉浸醲郁,含英咀華”者近之。

    讀古人詩多,有會于心,自常常如此,惜其未能久耳。

     山谷詩“心猿方睡起,一笑六窗靜”,注引中邑洪思禅師答仰山問如何是佛性義公案。

    先生雲:此段公案着眼在中邑與仰山相見處。

    蓋中邑當時見仰山尚少,故以接初機之語告之。

    及仰山雲:“适蒙譬喻,無不明了,祗如内猕猴睡着,外猕猴欲與相見時如何?”中邑便下禅床把住雲:“住,住!我與汝相見了也。

    ”此方見二俱作家。

    故雲居錫雲:“當時若不得仰山這一句,何處有中邑。

    ”大凡舉公案,須舉全,方見此則公案當于何處着眼。

    至于山谷随手摭用,乃詩家常事,不可為典要也。

     說陶公《連雨獨飲》詩雲:此詩祇從《肇論》“道遠乎哉?觸事而真;聖遠乎哉?體之即神”兩句解之便足。

    蓋陶公自得飲中三昧,故能及此。

    凡說詩、說禅,皆貴自證,不重義解。

    有神悟,自然活潑潑地,專以意識解會,終不免黏滞也。

     作詩以說理為最難,禅門偈頌,說理非不深妙,然不可以為詩。

    詩中理境最高者,古則淵明、靈運,唐則摩诘、少陵,俱以氣韻勝。

    陶似樸而實華,謝似雕而彌素,後莫能及。

    王如羚羊挂角,杜則獅子颦呻;然王是佛氏家風,杜有儒者氣象。

    山谷、荊公才非不大,終是五伯之節制,不敵王者之師也。

    堯夫深于元、白,元、白隻是俗漢,堯夫則是道人,然在詩中,亦為别派,非正宗也。

    吾于此頗知利病,偶然涉筆,理境為多。

    自知去古人尚遠,但不失軌則耳。

    聊舉一端,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詩,第一要胸襟大,第二要魄力厚,第三要格律細,第四要神韻高,四者備,乃足名詩。

    古來詩人具此者亦不多,蓋詩之外大有事在。

    無一字無來曆,亦非蓄養厚,自然流出,不能到此境界,非可強為也。

    世俗人能湊一二淺薄語,便自命詩人,此實惡道。

    故吾平生未敢輕言詩,偶一為之,人多嫌其晦澀,不能喻,祗是未知來處耳。

    欲求一能為箋注者,亦非于此用力深而讀書多者不能得其旨,故不言也。

    然以詩教言之,詩固是人人性中本具之物,特緣感而發,随其所感之深淺而為之粗妙,雖裡巷讴吟出于天機,亦盡有得風雅之遺意者,又何人不可學耶?筆下不必有詩,胸中不可無詩。

    詩祗是道性情,性情得其正,自然是好詩。

    至格律藻采,則非學(多讀書,能運用,能揀擇。

    此“學”字是第二義)不可耳。

    因賢發是否可以學詩之問,不覺叨叨忒忒至此,言之亦不可盡,向後自悟。

     《虞書》曰:“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

    ”詩與樂豈能分邪?夫心之發必有言,有言必有聲,故曰“言為心聲”。

    聲以成文,律以和聲,有聲有律,斯之謂樂。

    樂者樂也,使人有所興起,以達和平歡愉之極,皆出于自然也,是以入人深而其效神。

    如今之歌曲,辭既鄙倍,音則淫靡而粗厲,以此感人,豈能興起于善邪? 诽世貶俗之言須有含蓄,出詞蘊籍,方有詩教遺意。

     大凡律詩忌着閑語閑字,須字字精煉而出。

    讀書多,蓄意自深厚,不可強也。

     作詩須意有餘于詞,不可但将字面湊合,此事煞有工夫。

    約而言之,在多讀書耳。

     凡詠物寄托之辭,題目雖小,寓意要深,方不為苟作。

     感時傷亂,須實有悱恻之思,不能自已。

    言之有物,方可成詩。

    五言宜先熟于《選》體,雖短篇,具有法度。

    未能悟入,勿輕下筆。

     “磨砻去圭角,浸潤着光晶”,細之謂也。

    少陵雲“老去漸于詩律細”,故雖時有率語、拙語,亦不害其為細,最好體味。

    惟細,乃可入唐賢三昧也。

     作詩不必定工,但必須袪除習俗熟爛語。

     伊川稱退之此語(案:指“臣罪當誅兮,天王聖明”)者,謂其得怨而不怒之旨耳,其實退之此詞好處在善怨。

    “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則怨而近于怒矣,“人而無禮,胡不遄死”乃純是怒。

     “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自怨自艾”,此是何心?《凱風》之詩曰:“母氏聖善,我無令人。

    ”有七子之母而不安于室,尚得謂之聖善乎?然如此卻是好詩。

    會得此,方了得溫柔敦厚之旨。

     詩是聲教之大用(“此方真教體,清靜在音聞”,一切言語音聲總為聲教),以語言三昧,顯同體大悲。

    聖人說詩教時,一切法界皆入于詩,自然是實智。

    來問誤以詩為多聞之學,祇據“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一語斷之,乃與上所引一串語無涉矣,不得但以加行方便為說。

    “失之愚”者,愚相粗細煞有差别,略以愛見大悲(猶有衆生相而起大悲者)及所知愚當之。

    一品無明未斷,皆于詩非究竟也(此語曾涉意教乘者并不難會),有意要排奡,即非佳詩。

    詩亦煞費工夫,到純熟時自然合轍,勉強安排不得。

     詩貴神悟,要取精用宏,自然随手拈來都成妙谛,搜索枯腸,苦吟無益。

    語拙不妨,卻不可俚。

    先求妥帖,煞費工夫,切忌杜撰不屬,善悟者不須多改。

    近體法亦已略示,舍多讀書外,别無他道也。

     和韻,唐人至元、白始有之,及東坡、山谷、荊公,始好再疊、三疊不已。

    鬥險争奇,多則終涉勉強,此可偶一為之,不貴多也。

    拙作亦是偶然興到,所以寫示諸子者,聊為助發之資耳。

    及取而複視,仍不自惬,又經改定數字,乃可入唐。

    今别寫一本去,若同學中有好此者,可共觀之。

    少陵雲“新詩改罷自長吟”,“得失寸心知”,非深曆甘苦,不易到古人境界。

    賢輩見和者俱有思緻,可喜,所欠者工夫耳。

    讀破萬卷,不患詩之不工,謂“詩有别裁不關學”者,妄也。

    但此是“遊于藝”之事,不工亦無害。

    若為之,則須就古人繩墨,方不為苟作。

    天機自發,亦不容己,但勿專耗心力于此可耳。

     良馬見鞭影而行,一粒金丹便脫胎換骨,豈在多邪?賢輩于此事尚未悟入。

    且須蓄養深厚,不愁不得,多作無益,老僧為汝得徹困也。

     有字然後有句,有句然後有篇,此亦具名句文三身。

    一字疵類,絕不可放過,方見精純。

     詩亦人人性分中所有,唯須學而後成。

    “不學博依,不能安詩”,“博依”即比興之旨。

    詩貴神解,亦非自悟不可。

    五言先從《選》體入(“選體”之稱實未當,以漢魏直至齊梁,其體格亦數變矣。

    但習用久,姑仍之),以治經之餘力為之,亦涵養性情之一助也(樂亡,則樂之意惟寓于詩,故知詩然後可與言樂)。

     《樂府解題》:“竹枝本出巴渝,劉禹錫在湘沅,以俚歌鄙陋,乃依楚聲作竹枝新詞,教裡中兒童歌之。

    禹錫謂巴兒聯歌,吹短笛、擊鼓以赴節,歌者揚袂睢舞,其音協黃鐘之羽,末如吳聲,含思宛轉,有淇濮之豔。

    ”今觀其辭,如:“白帝城頭春草生,白鹽山下蜀江清。

    南人上來歌一曲,北人莫上動鄉情。

    ”“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侬愁。

    ”則近似吳歌子夜之類,蓋鄭衛之音也。

    貞元、元和間最盛行,亦唐詩之衰音。

    偶以遣懷,未為不可,然其音節亦不易諧。

     作詩先求脫俗,要胸襟,要學力,多讀書自知之。

    江湖詩人搖筆即來,一字不可看,俗病最難醫也。

    甯可一生不作詩,不可一語近俗。

    俗病祛盡,方可言詩,佛氏所謂“但盡凡情,别無聖解”也。

     詠史詩須有寄托,意在陳古刺今,方見詩人之志。

    古人于此等題皆不苟作,非徒叙事而已,此不可與述祖德詩并論。

     排律要篇法謹嚴,字句精煉,最不易作。

     詩不可苟作,舊日文士積習,言下無物,無所取義也。

     嚴滄浪以“香象渡河”、“羚羊挂角”二語說詩,深得唐人三昧。

    “香象渡河”,步步踏實,所謂“徹法源底”也;“羚羊挂角”,無迹可尋,所謂“于法自在”也。

    作詩到此境界,方是到家。

    故以“香象渡河”喻其實,謂其言之有物也;又以“羚羊挂角”喻其虛,謂其活潑無礙也。

     衛武公,大賢也,《抑》之詩末後數章,其言痛切。

    《小序》以為刺厲王,朱子全釋作自儆之辭,意味尤深。

     古來詞人利弊,此難具言。

    以詩為比,太白如蘇、李,後主如子建,溫、韋如晉宋間詩,北宋諸家如初唐,清真如少陵(律最細,詞最潤),夢窗如義山。

    以是推之。

     詩律亦要自悟。

    詞本樂府之極變,深于唐詩者,不患不能詞,然其流近靡。

    惟太白為祖(以其不靡),李後主是詞中之子建,《花間》《草堂》雖風華絕代,實亡國之音。

    兩宋名家,何煩具舉,蘇、辛頗有風骨,不善學則近祖。

    莫如先學詩,為能識其源也。

     須多讀古詩,選擇一兩家專集熟讀,字字求其懂,乃可觸類悟入,知古人作詩有法度,一字不輕下。

    揚子雲曰:“讀賦千篇,自然能賦。

    ”此甘苦之言也。

    然讀而不解,與不讀同。

    詩即能工,而胸襟不大,亦不足貴。

    憂貧歎老,名家亦所不免,非性情之正也;貧而樂,乃可與言詩。

    且先讀陶詩,毋學其放,學其言近而指遠,不為境界所轉而能轉物,方為近道。

    明道作康節墓志雲:“先生之于學,可謂安且成矣。

    ”陶詩佳處在一“安”字,于此會得,再議學詩。

     學詩宜先讀陶詩及《唐賢三昧集》(《古詩源》亦可看)。

    不獨氣格不可入俗,亦當領其超曠之趣,始為有益。

    袁簡齋俗學,無足觀也。

     此事趣舍,亦惟其人,自古名家,各從所好。

    大抵境則為史,智必詣玄,史以陳風俗,玄則極情性。

    原乎《莊》《騷》,極于李杜,建安史骨,陶謝玄宗,杜則史而未玄,李則玄而不聖。

    挈八代之長,盡三唐之變,鹹不出此,兼之者上也。

    自有義學、禅學,而玄風彌暢,文采雖沒,而理卻幽深,主文谲谏,比興之道益廣,固詩之旨也。

    唐宋諸賢猶未能盡其緻,後有作者,必将有取于斯。

    若夫擺脫凡近,直湊單微,随舉陳言,皆成新意,累句蕪音,自然廓落。

    但取自适而無近名,舍俗遊玄,絕求勝之心,則必有合矣。

    流變所極,未知其終。

    如今曰“背景”,猶之史也;亦曰“靈感”,猶之玄也。

    特言之尚粗,未臻于妙,而遽忘其朔,遂謂古不足法,斯則失之愚耳。

     五言必宗晉宋,律體當取盛唐,下此未足為法。

    大抵選字須極精醇,立篇不務馳聘,骨欲清勁,神欲簡遠,然後雕繪之巧無施,刻露之情可息,自然含蓄深厚,韻味彌永矣。

     律詩最忌句法平闆,氣格卑弱。

     詩中用理語須簡擇。

     凡詠物寄托之辭,題目雖小,寓意要深,方不為苟作。

     凡和詩,須與原唱相應。

     學詩,選句先求清新,習熟字須避免,格調務須講求,句法要有變換。

    少陵雲“老去漸于詩律細”,“細”字須着功夫始得。

     近體詩雖是末事,煞要功夫,入理語更難。

    尋常俚淺熟濫之詞,實不足為詩也。

     多讀古人詩,自解作活計。

     絕句下用對偶,須見力量。

     絕句貴神韻,太樸質,則與俚俗同病。

     絕句要流轉自如,語盡而意不盡,忌平鋪直叙。

    全用排偶,則似律句中截出矣,杜五絕中多有之,未足取法。

     欲寫閑适之境,以太白《碧山》一首最為可法,右丞辋川諸五絕亦難到。

     古詩用韻,須明古韻。

    先看段氏音韻,亦可依據。

    如“庚”、“青”在同部,可通押;“真”、“蒸”、“侵”三韻在異部,不可雜用。

    多讀古詩自知。

     歌行先須講篇法,次須講音節。

    第一忌蕪音累氣,易成冗蔓。

    作詩要有氣格,歌行尤重。

     律句宜少用虛字。

     近體入理語要超妙,否則不似詩。

    絕句尤貴韻緻,通首用字亦須相稱。

     絕句用拗體,便全首拗,音節入古,亦可喜。

    若祗用一句拗,每苦音調不諧。

    唐人絕句皆入歌,故尤以音節為重。

     山谷《快閣》詩雲:“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人多賞其雄放,不知乃自道其智證之境也。

    凡詩中用尋常景物語,須到境智一如,方能超妙。

    忌純用理語填實,便嫌黏滞。

     後山學少陵,極有功夫,亦失之于瘦。

    其生處可學,澀處不可學。

    山谷才大,有時造語生硬,亦病于澀。

    東坡亦才大,但多率易,則近滑。

    從宋詩入者,易犯二病。

    少陵雖有率句,卻不滑;雖有拙句,卻不澀。

    義山麗而近澀,香山易而近滑。

    此亦不可不知。

     詩中着議論,用義理,須令簡質醒豁與題稱。

    雖小篇,亦當步驟謹嚴。

     “不學詩,無以言”,詩教亦是開權顯實。

    若是靈利漢,舉起便悟,不為分外。

     熟玩盛唐,自知利病。

    能于四十字中不着一間字,則近之矣。

     作意先欲分明,再求深婉;遣詞先欲妥帖,再求精練:然後可議聲律。

    切忌晦澀率易,下字不典。

    詞雖不及詩之博大,亦殊不易工。

     大凡作絕句,須宗盛唐,要氣格雄渾,音節高亮,方合,選字不可不慎也。

     和韻全要自然,切忌生湊。

     凡律詩,第一要講求音節,多讀三唐可悟。

     禅要活,詩尤要活。

     古詩用仄韻,上句末字平聲,至多到三聯必須改用仄聲字,否則便無頓挫,讀之不成音節。

     以幻為真,是颠倒見;以真為幻,亦是颠倒見。

    真幻二俱不二,乃悟一真一切真。

    詩中理緻如此,方是上乘(原作詠陽朔山水有句雲“記取真山是假山”,先生改雲“莫認真山作假山”)。

     做五律要訣在字字警切,而氣格安舒,不可着一泛語,方為得之。

     律詩入經語最難。

    拈一莖草作丈六金身,将丈六金身作一莖草。

    作詩須具神通自在,乃有無入而不自得之妙。

     唐人五律中,孟浩然能以古為律,往往不覺其對偶,此專以氣勝者。

     孟詩高渾超邁,乃詩中之逸品。

     劉靜修出于《擊壤》,而文采過之。

     東坡嘗雲:“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

    ”詩特托物起興,缥渺幽微之思,亦如雲氣變化,乃臻妙境。

     先生為學者改《雲海圖詩》,有句雲:“應知天路近,不礙白雲禅。

    ”批雲:洞山參龍山尊者,問“如何是主中賓”,曰“青山複白雲”。

    禅家多以青山表體,白雲表用。

    又:“白雲端禅師,楊歧下尊宿。

    ”又批:大山出雲,喻從體起用。

    然此不可泥,有時亦以雲表障礙。

     凡感時之作,須出以蘊藉。

    選詞第一要雅,用意尤不可怒。

     俗語以四時為四季,奇謬奇俚,萬不可入詩。

     近體入理語最難,過拙則不類詩矣。

     詩以道志,須“清明在躬,志氣如神”方有好詩,不可強也。

     凡近體入理語,須是變化無學究氣方佳。

     凡作詩,不可着閑言語,亦不可着一間字也。

     詩者,志也。

    志能相通,則無不喻。

    但用事須有來曆,體格氣韻亦别有工夫,此則非學之深且久未易驟悟。

    今人不學詩,詩教之用不顯。

    然其感人不在一時,雖千載之下,有聞而興起者,仍是不失壞也。

     後山、遺山二子,皆學杜而能得其骨者。

     昨日作得一詩贈子恺(見《避寇集&bull贈豐子恺》),草草寫去。

    夜來思其中字句尚有未惬,今改定别寫一本附覽,當以此本為正,昨所寄子恺初本便可廢之。

    此為子恺說法,于此悟去,便得畫三昧,亦是詩中上乘。

    歌行非理事雙融、境智具足,未易下筆。

    此詩氣格聲韻均恰到好處,賢輩于詩用力未深,觀此卻可以資助發也。

     國已不國,容身何處。

    明末桂王猶能支持十二年,今無瞿忠宣其人,真不堪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