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一浮之書劄(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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謂部中一切聽弟自主,在今日固已難能。

    但事實上緣尚未具,與其有始無終,有頭無尾,不如其已。

    孔子之窮老删述,遠不如釋迦法會之盛。

    孟、荀之在稷下,亦較阙裡為尊。

    今日欲求一魏文侯、齊宣王、姚興、梁武,似尚無其人。

    弟妄意欲以書院比叢林,實太理想,遠于事實。

    以今人無此魄力也。

    自真谛言之,又何加損?性自常存,願自無盡,不在湧現樓閣,廣聚人天也。

    戰後文物摧殘略盡,應為之事良多。

    僧如紫柏,俗如楊仁山,儒家尚無其人。

    以後學者求書不能得,故印行典籍,尤為迫切需要。

    然今人唯知有抗戰文藝,其誰信之邪?弟前書謂書院不必期其實現,但簡章可留為後法。

    望兄相助,損益盡善。

    此意似可加入,垂之空文亦同見之行事,無二緻也。

    武漢方危而粵禍日亟,西南一隅,未易成偏安之局。

    何地可以容身,亦唯有緻命遂志而已。

     星賢就桂林師範教席,日内即徙鄉間。

    距桂林數十裡,地名兩江。

    舍甥已令往貴陽,有一事可就。

    弟月内或将徙宜山,仍暫依浙大,蓬飄梗轉,亦祇随緣。

    所攜書籍僅存十分之二,其由桐廬燼後運出者,交浙大代運,今尚在贛州。

    粵戰一起,恐舟楫不通,終成委棄矣。

    有哀曹子起一詩,今以附覽。

    鐘山在南嶽贻書見告,始知子起已逝也。

    餘俟續教至日再答。

    諸唯珍重,不宣。

    立民、以風、振聲諸子均此。

    弟浮頓首。

    戊寅十月十七日。

     一九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 十七日奉答一書,交航空寄立民,旋得本月六日航空示,并立民附書。

    凡兄見教之言,皆極有分量。

    與百闵一席談,傾肝吐肺,更無蓋藏,非兄不能為此言。

     吾侪今日講學,志事亦與古人稍别,不僅是為遺民圖恢複而止。

    其欲明明德于天下,百世以俟聖人則同;不以一國家、一民族、一時代為限則别。

    此義非時人所驟能了解,将謂無救于危亡。

    其效不可得而睹,其不可合也明矣。

    至入泥入草,固非所恤。

    資糧之不具,參學之難求,猶其小者。

    弟終疑此事不能實現,非故為逡巡自卻也。

    欲就一深山窮谷,把茅蓋頭,但得三數學者,相與講明此事,令血脈不斷。

    然膻腥滿地,并此亦不可得,是有命焉。

    杜口以殁世,亦何所憾?自來亂亡之世,骨肉不能相保者有之,但不如今時塗炭之烈。

    兄諸弟侄在黃岡、德安者,未能援之早出,此非唯兄之憂,亦友朋之責也。

    然避地亦未必即安,雖處危地而能自全者,其例亦甚衆,兄似不須過憂。

    此非故為寬慰之詞。

    弟姊丈丁息園居杭不肯出,弟憂其身陷虜中,存亡莫蔔,乃在江西時得上海親友書,知曾與通訊,竟安然無所苦,但不能出耳。

    日來消息大惡,廣州已陷,武漢益岌岌旦暮間。

    或傳已有行成之說,更複何言?書院事益可束閣矣。

    遲教更答,不具。

    戊寅十月廿三日。

     二〇 一九三九年七月二日 見示學生津貼太觳,此乃稱家有無。

    今經常費祇有此數,若增之則可容之人數益少。

    至學生出路,書院無權規定,此政府之事。

    書院既在現行學制系統之外,亦不能援大學文科研究院為例。

    弟意學生若為出路來,則不是為學問而學問,乃與一般學校無别,仍是利祿之途,何必有此書院?若使其人于學能略有成就,所謂“不患無位,患所以立”,“雖欲無用,山川其舍諸?”似不必預為之計,啟其幹進之心,且非書院所能為謀也。

    必如兄言,則弟前此主張,一概用不着,無異全盤推翻矣。

    自昭才自可愛,然彼于西洋哲學已自名家,且身任教授,在大學地位已優,書院淡泊,或非所好。

    将來自當請其居講友之列,但使延居講席,則戋戋之帛恐無以待之。

    且書院講習所重,在經術義理,又非西洋哲學也。

    兄意以為如何?至選取學生,自當稍寬,如兄所教。

    時局如此,恐來者寥寥耳。

    己卯五月十六日。

     二一 一九三九年七月十日 十六及廿日惠書,同時并到。

    唯交百闵轉示一函,未見轉來,未知其中所言何若。

    關于書院未來作計,二十日教言之甚詳,非兄不聞是言。

    令弟不善處變,頓違兄意,聞之亦為兄不怡。

    然門内之事恩掩義,祇可徐俟其悟。

    兄以是憂憤太過,亦足以損胸中之和,願兄之能釋然也。

     渝災後,毅成諸人忙劇不堪,書院進行受此影響,不免停頓。

    然此間方開始部署,不能住手,一切未能就緒。

    緣生之法,勝劣從緣,祇好因物付物,任運為之。

    兄來書舉般若言種種不可得,因戲謂用人不可得。

    克實言之,安有一法可得邪?書院方萌芽,能否引蔓抽枝,不被摧折,殊難逆料。

    欲使遽成大樹,覆蔭天下人,實太早計。

    弟總思為衆竭力,不為身謀。

    然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水淺則船膠。

    但有法财而無世财,亦徒虛願。

    事緣如此,莫可如何。

     頌天、子琴欲來,弟豈不願?若經常費不緻無着,以都講待之,不帶職務,津貼祇能倍于學生,亦恐渠等不彀生活,都講名義比助教為雅,弟意使之領導學生。

    倍其膏火,僅可支六十元。

    其帶職務者,視其事之繁簡,量與增加。

    然開始時亦無多職務可安立也。

    未知兄意以為可否?若依參學人例,則無津貼。

    勞彼遠來求此不可得之法,或者兄又以為不近人情也。

    子琴若能于嘉定中學得一教席,因暇來居參學之例,自較住書院為勝。

    頌天在南充所入若幹,弟未悉,若來書院,恐顧家稍難,使其常患不給,亦非所以安之也。

    周淦生當以講友處之。

    書院若規模稍宏,弟意延攬人才,唯恐其不盡。

    今乃寒儉若此,未足以語于斯耳。

     至關于學生出路一事,弟亦非有成見,必令其與世絕緣。

    但無論古制時制,凡規定一種資格,比于铨選,此乃當官之事,書院實無此權。

    若令有之,則必須政府授與,如中正之以九品論人而後可,否則為侵越。

    未聞先儒講學,其弟子有比于進士出身者。

    若回之問為邦,雍之使南面,此如佛之授記,祖師門下之印可,純為德性成就而言,非同吏部之注選。

    西洋之有學位,亦同于中國舊時之舉貢,何足為貴?昔之翰林,今之博士,車載鬥量,何益于人?昔有古德,人問之曰:“公門下成就得何事?”答曰:“個個使伊成佛作祖去。

    ”程子兄弟少時見周茂叔,便有為聖賢之志。

    弟意學者若不能自拔于流俗,終不可以入德,不可以聞道。

    書院宗旨本為謀道,不為謀食。

    若必懸一出路以為之招,則其來時已志趣卑陋,所向既乖,安望其能有造詣邪?君子之道,出處語默一也。

    弟非欲教人作枯僧高士,但欲使先立乎其大者,必須将利欲染污習氣淨除一番,方可還其廓然虛明之體。

    若入手便夾雜,非所以示教之方也。

     今時人病痛,隻是習于陋,安于小;欲使決去凡近,所謂“以此清波,濯彼穢心”,知天下複有勝遠,令心術正大,見處不謬,則有體不患無用。

    然後出而涉世,庶幾有以自立,不緻随波逐流,與之俱靡。

    祇養得此一段意味,亦不孤負伊一生。

    不能煦煦孑孑為伊兒女子作活計也。

     兄意固無他,隻是愛人之過,世情太深。

    弟所以未能苟同者,一則不能自語相違,二則亦非今日書院地位所許。

    料兄必能深察此意,知弟非固執己見,好與兄持異議也。

     學熙之去,實是可惜,各有因緣,亦不能強。

    兄以是減興,殊令人系懷。

    今日實無處可安居,兄暑假前既不欲動,弟亦不敢促,但兄若不來,在書院便空虛無精采。

    趙老、葉兄未必能至,且渝方諸事停頓,弟亦未接正式聘書,故于延聘講座之舉,亦倚閣未發。

    書院至今日,實尚未成立也。

    僅有一籌備會名義而已。

    嘉定生活較成、渝并不為甚高,借地烏尤亦是不得已,舍此幾無立錐之地。

    兄他日莅嘉,乃知弟言非妄也。

    朋初先德墓文,迄未暇屬筆,幸稍寬假。

    時盼繼教,不宣。

     又征選肄業生細則,系賀昌群兄代定。

    弟意初不欲限資格,但憑知友介紹。

    賀君以為太廣,雖不必重視大學畢業,亦須加以攝受,故設為四項。

    古人求道心切,不辭千裡裹糧,且有棄官而為之者。

    董蘿石年已六七十,尚就學于陽明。

    此皆自至,何待于招?今書院設為征選及津貼之法,本是衰世之事,随順劣機。

    衡以古人風概,已如天壤懸隔。

     來書謂“如全不養無用漢,烏可盡得人才?世法還他世法,豈可盡得天上人?”此誠嘅乎言之。

    人才固難,養得一群無用漢,又何所取義?兄謂“生平不為過高之論,國家教育明定出路,世法不得不爾;若無出路,學子失業,将詭遇以求活”。

    今書院雖受國家資給,然非現行學制所有。

    即欲要求政府明定出路,亦須俟辦有成效,從書院出來人物成就如何,政府自動予以出路,然後可,不能由書院迳自規定。

    若慮學生失業将為詭遇,則書院無甯不辦之為愈。

    且今取得大學、研究院資格亦如麻似粟,誰能保其不失業、不詭遇乎?弟之不談出路,實是事義合如此,不是過高。

    兄謂對書院少興趣,誠少興也。

    然不可以少興而不為,是亦“知其不可而為之”之一端耳。

    前意未盡,故又申答如此。

    言常患多,今姑置之矣。

    已卯五月廿四日。

     二二 一九三九年七月一日 昨自峨眉還,讀十六日惠書。

    方欲促兄早來,乃立民、公純以兄書見示,知已允聯大之約,将棄書院而就聯大,為怅惘者久之。

     此次文六、百闵來嘉,因相約至峨眉。

    弟非好遊也,亦欲假此機會,與其商書院未來之計,欲其多盡力。

    毅成方居憂,亦不忍數以此事責之。

    今基金通知已下,實撥當無問題。

    唯經常費全年一期撥予一層,據文六、百闵皆雲,恐難辦到,然允到渝向教部申說。

    是否有效,固難取必。

    此皆有待于外之事,祇好從緣。

    吾輩所可盡之在己者,亦祇能随分,做得一分是一分,支得一日是一日。

    觀未來事如雲,幻起幻滅,孰能保證其必可恃邪? 至關于講習之道,兄以弟偏重向内,将緻遺棄事物,同于寺僧,謂雖聖人複生,亦不能不采現行學校制,因有資格出路之議,不如此将不足以得人。

    弟愚,所以未能盡同于兄者,良以本末始終自有先後,不可陵節而施。

    若必用今之所以為教之道,又何事于學校之外增設此書院?“先立乎其大者,而其小者從之”;精義入神,所以緻用,未有義理不明而可以言功業者。

    若其有之,亦是管仲器小之類,非所貴也。

    性分内事即宇宙内事,體物而不可遺。

    古德言,但患自心不作佛,不患佛不會說法。

    今亦可言,但患人不能為成德之儒,不患儒不能緻用。

    必謂滌生賢于陽明,是或兄一時權說,非笃論也。

     “舉而措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

    ”此乃順應,不可安排,故曰“功業見乎變”。

    所謂變者,即是緣生,儒者亦謂時命,故言精義則用在其中。

    若專談用,而以義理為玄虛,則必失之于卑陋無疑也。

     兄嘗揭“窮神知化”、“盡性至命”二語為宗旨,今所言何其與前者不類也?且兄固言“人而不仁,其于科學何!”弟于此言曾深緻贊歎。

    今欲對治時人病痛,亦在教其識仁、求仁、體仁而已。

    任何哲學、科學,任何事功,若不至于仁,隻是無物,隻是習氣。

    兄固日日言以見性為極,其所以诏來學者,固當提持向上,不可更令增上習氣,埋沒其本具之性也。

    今兄欲棄書院而就聯大,固由書院根基未固,亦或因弟持論微有不同,故恝然置之。

    平生相知之深,莫如兄者,兄猶棄之,吾複何望?此蓋弟之不德有以緻之。

     弟之用心,初不敢求諒于道路,所以未能苟同于兄者,亦以義之所在,不容徑默,絕無一毫勝心私意存乎其間,此當為兄所深信者。

    若兄意猶可回者,願仍如前約,溯江早來。

    渝嘉間輪船已可直達。

    此間居處雖未必安适,若以長途汽車入滇,恐亦不勝勞頓。

    即乘飛機空行,亦不免震蕩。

    恐皆非兄體所宜,幸深察之。

    現方開始征選學生,其有以文字來者,皆劣機無可錄。

    乃知俯順群機,實是難事,亦望兄來共相勘辨。

    昨電想達,書到立盼飛答,不具。

    己卯年七月一日。

     二三 一九三九年八月二十六日 四日惠教至。

    弟适在病中,氣力頓乏,故未能即複。

    兄之所教皆是也。

    然君子作事謀始,永終知敝,亦皆就理言之。

    至事變無常,世緣難測,誰能逆料?吾輩亦盡其在己而已。

     兄之來與不來,但當問理,不須問勢。

    今曰“于理則可,于勢則疑”,則弟之惑也滋甚。

    居今日而欲講習,斯事亦明知其不可而為之,至将來發生如何影響,本不可豫期。

    言契機,言緻用,皆可,但皆不能取必。

    陽明、滌生往矣。

    彼其及身所成就,身後所流衍,皆遇緣而興,豈假安排?雖當人亦不自知也。

    君子語默出處,其緻一也。

    “唯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所當辨者在幾而已,豈曰要其必用,責其必成哉!書院為講習之事,有是非而無成敗。

    今兄乃以成敗為憂喜,此非弟之所喻也。

     且兄既闵弟之陷于泥淖,以理則當振而拔之,而兄乃以翺翔事外為得,此亦非朋友相愛之道也。

    兄見教之言,弟即有不契者,未嘗不反複思繹,知兄相厚之意,實餘于詞,何敢負吾诤友?但望兄于弟言,亦稍措意焉。

    察其推心置腹,無或少隐,猶不當在棄絕之科。

    如是,則兄意可回,必不吝此一行矣。

     陰陽方位之說,使人拘而多忌。

    東看成西,南觀成北,豈有定體?世俗命書,弟亦曾浏覽及之。

    兄甲木曰元,木曰曲直,就金方,乃成梁棟之用,非不吉也。

    若弟為丙火日元,日之西沈,以俗言乃真不利,然弟不以為憂。

    日之西沈,非真沈也,明日複生于東矣。

    日無出沒,世人見有出沒耳,此何足計哉。

    朋初美才,而偏嗜日者之說,使利害之念日膠擾于胸次,亦願兄能廓而清之,于朋初将來治學方有益也。

     附奉關聘一通,依俗例為之,幸勿見擯。

    又彙寄重慶中國銀行轉奉國币百圓,聊佐舟車之費。

    聞宜賓尚須換船,由宜賓則可直達,至多亦不出四日。

    由重慶起算。

    兄行期既定,盼先以電示,俾便至江濱迎候,且可先為預備館舍。

    日前方征選生徒,雖應征者人數不多,審查文字可入選者,旬日之間,才得六人。

    繼今以往,一月内當續有至者,或尚不至相戒裹足。

    未來學子亦可念,弟縱不能啟發人,有兄在此,則不患奄奄無生氣。

    寺院式之流弊,請兄無憂也。

     弟病瘧良已,但苦中氣稍乏。

    向來土木形骸,不重服食,然因略知脈證,自以為尚無足為患也。

    言不盡意,書到即盼立複,不勝神馳。

    己卯年七月十二日。

     二四 一九三九年八月三十一日 十二日往一書,諒已得達。

    昨得兄十一日來教,詳哉其言之,微兄吾不聞斯言。

    雖然,兄之所繩于弟者,似于弟言未加深考。

     “尊德性而道問學”,豈有遺棄事物而馳心杳冥,自以為尊德性之理?但本末先後,不容不有次弟,對治時人淺薄混亂之失,尤不能不提持向上。

    若謂此言有弊,則顔、李真勝于程、朱。

    晚清以來,人人言緻用,其效亦可睹矣。

    即兄所舉如曾滌生之影響及人,亦由彼于體上稍有合處,雖未能得其體,初非專言用也。

    世間事雖至赜,理實簡易。

    若必以随順習氣為契機,偏曲之知為緻用,則現時學校之教亦足矣,何必立書院講六藝邪? 兄必謂弟欲造成寺院式,在今日決行不通。

    弟往日誠有是言,意謂書院經濟當為社會性,政府與人民同為檀越,同為護法,不受幹涉,庶幾可以永久,乃專指此點言之;無可比拟,乃比之于叢林耳,非欲教學生坐禅入定也。

    宋初四大書院,實有近于此。

    蓋用半官款,而用在下之學者主之,不命于學官。

    其後私人自主者,如象山之象山精舍,朱子之武夷精舍,乃與禅師家住山結庵無别。

    所以不能久者,亦由于經濟條件缺乏之故。

    今人豔稱英之牛津大學,彼亦由中世紀教會之力所植養而來。

    儒者專以明道為事,不言檀度,故以規制言之,實于彼有遜色。

    然道之顯晦,初不在是。

    侈言湧現樓閣廣聚人天,末了亦隻是以廣廈養閑漢,何益于事?若今書院之寒儉,乃猶不得比于茅庵,何有于寺院? 弟以為教人若能由其誠,庶可使人能盡其才,雖成就千萬人亦不為多,即使祇成就得一二人亦不為少,擴大到極處,亦絲毫無足矜異。

    兄意必期擴大而後乃肯至,以弟為安于狹隘;弟雖陋,或不自知其陷于狹隘,然謂自始即以狹隘為心,此言乃非知我。

    謂吾智小不可以謀大,力小不可以任重,弟當自承其短。

    若謂弟以狹隘之心量距人,兄此言或稍過矣。

    擴大之計,第一即要經濟條件,泥多佛大,水漲船高,俚語有之。

    弟既無福德,亦無神通,所謂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

    創議籌備諸人,對書院無認識;即對弟個人,亦何嘗有認識?弟不能強其認識也。

    未嘗不言,而辄置不報,尚可數數言之乎?故今日書院隻是行權處變,不得已而應之。

    願力之弘,固在自心;人心之知與不知,不足為病。

    若因緣之廣,須得人助,未能取信,何由自然而集?是不可以強也。

     議者或疑當軸以書院私我,弟決不緻以書院自私,此可不置辨。

    但以目前經濟毫無基礎,欲言擴大,其道末由。

    兄意欲使變為國立,此亦無從提出。

    縱使或有可能,則當隸屬于現行學制之下,而弟前此所提之三原則,全成廢話。

    欲不受幹涉,必不可得矣。

    此書院立場,不可改易。

    欲求擴大,須得社會助力而後可,此豈望空祈告所能緻者?或者能支持數年之後,漸為人所信,亦須時局不發生劇變,庶幾足以及之,此時焉能驟幾?若遽大吹大擂,所持者寡而所望者奢,豈非近誇而少實邪?兄謂弟始意即不欲擴大,不唯無此理,亦無此情。

    但此是事實所限,非空言願力所能濟。

    兄若有實在辦法,弟雖至愚極陋,豈有距而不納之理?但今即日言擴大,亦是空言。

    蔡孑民之兼容并包,弟亦深服其度,但其失在無擇。

    彼之所憑借者北大也,以今書院比之,其經費乃不逮十之一,而兄乃以蔡孑民期我,吾實有慚德。

    非不能為蔡孑民,乃愧無呂洞賓之點金術耳。

    此是笑談,兄勿嗤其近鄙。

    譬如貧家請客,但有藜藿,坐無多人,今乃責其何不為長筵廣坐,玉食萬方,使賓客裹足,為富人所笑,此得謂之近情否?今日之事,無乃有類于是? 兄以狹隘見斥,今事實實如此,弟亦無詞。

    但謂弟意志即系狹隘,不肯開拓,則兄不免于誤。

    弟即不肖,未緻如此。

    兄若因是而不來,則十餘年來以兄為能相知,亦是弟之誤。

    兄猶如此,何況他人?弟從此亦将藏身杜口,不敢更言學問,更言交友矣。

     至兄來後欲專翻《新論》,不欲多所講說以耗精神,此皆可悉如兄意。

    但居處飲食,未必能盡适,此亦弟之力所未能及者,亦不能不先聲明也。

    不延張真如事,昌群深緻不悅。

    昌群謂書院可不花一錢而緻名講座。

    弟意以為,如此因利乘便,在事實上為不可能;書院必假此以為望,亦非義理。

    昌群因默然不悅而罷。

    然弟非不敬張真如,不重黑格爾也。

    彼之講座修金,乃由庚款委員會供給,指定國立大學由彼自擇。

    承彼垂青于書院,但據蒙文通與昌群書,亦寥寥數行。

    但書院既非國立大學之比,須先請教部轉詢庚款委員會,得其承認方可。

    弟意由書院請求教部,已覺不揆其地位如何;若更欲得庚款委員會同意,此殆必不可能之事,以庚款委員會決不承認書院地位也。

    冒冒然求之,忽然碰壁,則書院與張真如皆難下場。

    故欲延張真如,非由書院自請不可,須先置庚款不談。

    然庚款會指定講座修金甚優,決非今日書院力所能及。

    若張真如獨優而其餘講座太觳,亦非敬師之道。

    若其有以待之,則又何不延賀自昭?且兄前書欲召周淦卿講英文,招牟宗三為都講,若能多加延攬,豈非佳事,豈患人多?無如蹄涔之水易竭,不能供養十方羅漢僧何!且書院力不能購西方參考書,學生并未注重外國文字,使聽黑格爾哲學,亦毫無憑借,無受教之資,則講者必乏興。

    張真如及昌群均未顧慮及此。

    兄以是責弟之隘,似亦未之思也。

    固言以俟異日,俟學生稍有資藉,然後具禮以請,昌群怫然以弟為距人之辭,弟亦不與深辯。

    昌群與張初未相識,但重其為牛津博士耳。

    此真未免于陋,弟亦不能救之也。

    乃兄今亦以是責之。

    弟誠不能無過,過不在距人,乃在不肯因利乘便而求人耳。

     大凡處事,但問義理之當不當,安能盡人而悅之哉?且書院所講當自有先後輕重,并非拒西洋哲學不講,以西洋哲學學生當以餘力治之,亦非所亟也。

    凡前書所已及者,今亦不更分疏。

    總括言之,兄之所诤者,皆出于愛書院與愛弟之厚,即有未能苟同者,何能不接受兄之善意?乃若以狹隘為弟之意志,因而棄之不肯來,則弟實不能承此過。

    然擴大之辦法,究宜如何,弟之智力,今日實思之未得其道,必待兄來從容讨論,決非一二日所能一蹴而幾,責之創議籌備諸人皆無益也。

    兄必以弟為不足與議,遂終棄之,弟亦無可如何,但終望兄能相諒,攻我之病,當攻其實。

    弟非不能識病者,斷無距藥之理也。

    言多去道轉遠,仍盼決定明誨,不具。

     此書寫畢,意猶未盡,言語實不免重複。

    今更欲有言者,海若忘大,所以能成其大。

    今兄似猶有大之見存,必曰擴大,亦在此心能充擴得去耳。

    所謂充擴得去,則天地變化草木蕃;充擴不去,則天地閉賢人隐。

    此皆于規制無關,豈圖門庭熱鬧而後為大哉。

    玄理且置,但論事實。

    吾輩所遇之緣,實太劣下,不必遠引,以舊時尊經廣雅言之,彼皆省吏自為,中央未嘗過問。

    曾滌生于兵後設書局刻書,未聞須經通過或審計也。

    今之從政者尚未足以及此,一般社會其不能于書院有認識,亦無足怪也。

    此豈可以口舌争者?“呼牛則應之以牛,呼馬則應之以馬”,兄固嘗言之矣。

    巽以行權之時,亦不宜大張旗鼓,遭人側目,況空言邪?此其志亦不能不隐。

    故擴大之事,祇可待時,此乃切于事情,非安陋也。

    己卯七月十七日。

     二五 一九三九年七月二十日 十七日奉答一函,因兄開谕之切,弟亦不可不掬誠以告,其中言語或過于迳直,非出辭氣之道,慮或滋兄之不怿。

    然吾輩相交,固當推心置腹,何事不可盡言?即兄認為不當,因而指斥,乃是朋友切切偲偲之意。

    弟雖不德,何緻不能服善?知兄之決不吾棄也。

    書院充擴之議,弟意志決無與兄不同之處。

    但目前為事實所限,不能驟幾,此亦當為兄之所諒。

    但得兄來,凡事皆可商略,亦省筆劄之煩。

    弟所望于兄之輔益者良多,兄豈能恝然置之乎?昨晚得兄飛示,允于舊曆六月望前首塗,為之喜而不寐。

    館舍一切,已囑二三子速為預備。

    日來水漲,舟行益利,願速駕,勿再淹留。

    瀕行盼以電告,須示船名。

    俾可迎候。

    相見在迩,不勝引領伫望之情。

    先此馳達,惟善為道路,不宣。

    嫂夫人均此候問,世兄亦同來否?并念。

     二六 一九三九年八月十日 送上王守素《易學目錄附圖》一冊及《易象講錄》六紙,請兄勘驗。

    此人極有思緻,似可與深造,望兄閱後略與批答,許其參學,庶有以進之。

    想兄當不以為煩也。

     二七 一九三九年九月九日 昨飯後趨送兄稍遲,兄已下山,意至歉歉。

    初移戴家屋,諸事未能預備妥帖,自感不便,又不免寂寞,無可與言。

    弟亦深覺未能為兄安排,有多少不盡分處。

    頃讀來示,不勝皇悚。

    書院事不待追論,皆由弟無福德智慧,不能取信于人,故令寒儉至此。

    然兄之來,自是為學術、為道義,與後生作饒益;不獨為朋友之私,補弟之阙失而已也。

    不意遭此钜變,弟不能慎防慮之道于事先,又不能盡調護之責于事後,咎無可辭,兄之見責,宜也。

    諸子事忙,遂或于承事之際有忽。

    此亦由弟思慮不周之故。

    向後兄有所需要,徑請直說,苟為弟力所能及者,必當為兄謀之。

    亦屬諸子善為承事。

    但望兄切勿萌去志,勿再言去,使弟難為心。

    克實而言,今日無往而非危地,其又何擇邪?少閑即趨視,先此敬問痊安,不具。

     二八 一九三九年九月三十日 昨日講論過久,慮兄太費精神,講後但覺微倦,乃知兄精神畢竟亦是過人,此非獨私心喜慰而已。

    兄之勤誨如此,其益人者廣矣。

    見示所以待郭某者未得其道,此誠弟之失。

    當時以其人言談氣貌一無足取,心惡其妄,遂未與言。

    “幹糇之愆,尚非所恤,但少含弘之度,非所以處小人。

    彼之怨謗,可以不計,拒不與言,未免絕物,實非盡己之道。

    ”兄言是也,惜昨日不聞此言,已不及救,固當謹之于将來耳。

    沈兄今日大好,曾偕弟下山,行至烏尤壩,遷徙之計,殊不易言,容當熟商。

    杭書未寄,黃離明曾有信與立民,此事在目前現勢恐未能亟圖也。

    聘黃為講友,弟曾有是意。

    立民與黃如何言之,弟卻未知。

    弟意彼此僅一面,并未深談,遽下聘函,未免太驟。

    俟稍往複相契,乃以為言,未為晚也。

    梁兄今之顔李,請其來院作短期講說,固是佳事。

    俟其到渝,當具書邀之。

    但渠是否能來,亦似未可必耳。

    率答,不具。

     二九 一九三九年十月九日 立民持示來教,今作簡語相報。

    兄所責弟之言皆是也。

    即或辭氣稍過,弟何緻與兄校及此等細故?所引為憾者,弟之處事處人,既皆未得其當,猶不自知其失,而腆顔以教人,何以自安,自宜為老友所棄。

    書院既不能驟謀改革,兄言已盡,去就之道決于改革與否,此意難回。

    今祇能維持現狀,弟亦無詞以留兄,姑俟百闵來時,當可就兄與昌群商量。

    弟既無能為役,一切章制可聽籌委會修改。

    兄行似不須如是其亟也。

    相見無詞,何貴仆仆造谒,虛作周旋?但望兄遲遲其行耳。

    至與兄相愛之厚,未嘗有改,決不因持論小有不同,而遽有介于胸也。

    草草不能宣意,臨穎黯然。

    諸唯諒照,不具。

     三十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五日 方兄之行,未及下山送别,又時以道路為念。

    及奉獅子場來書,且喜行李安止,豺虎無虞,差慰懸系。

    所憾者,弟德不足以領衆,學不足以教人,守不足以治事,遂使兄意不樂,去我如此其速。

    然自返于心,實未嘗敢有負于兄也。

    怅惘之懷,靡言可喻,不知所以為答,故阙然未緻問。

    頃複奉前月廿七日惠教,知蔔居将定,可得園亭之美,足以忘憂,是亦一适也。

    書院氣象,無可為言。

    百闵屢言當來,而至今未至。

    匪特基金久懸,即十月份經費亦未撥。

    平生厭言阿堵,今為大衆粥飯,乃不能不形之簡劄。

    日日飛書乞米,猶充耳不聞,每自憎其近鄙。

    今之君子,難與為緣。

    然弟之所處,不為身謀,若可打包迳去,不接淅而行矣。

    以是益慕兄之自由,非弟今日所能及也。

    見谕聯大恢複故物,此亦差強人意,兄所責于書院者雖甚微,今尚來能如命。

    一則款尚未來,一則籌委會所制預算,會計年度系以陽曆年底為期,來年則須更制。

    書院年終報告,不能以其未制定者自為增損。

    兄亦籌委會之一人也,弟何所容心焉。

    兄來教用心甚恕,或不以未能卒應為罪。

    承将聘書卻還,亦不敢更以奉渎。

    兄去後空山寂寥,幸有敬兄可與共語。

    霜寒風急,益令人難為懷也。

     三一 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七日 十二月一日來書,乃知獲罪于兄者甚大。

    凡兄所以見诟者,皆弟之疏愚所不及察,是固由弟不德有以緻之,初不料朋友之道至于如此。

    人之相與,其難乎為信也。

    兄被災之後,弟未能盡調護之力,此過前已自承。

    至兄誤聽流言,以為弟于兄妄有所訾議,使兄不能不亟去,此則弟所萬萬夢想不到者。

    上堂教學生善聽兄言,初不知此語亦成罪戾。

    真是轉喉觸諱矣。

    睽之上九曰:“見豕負塗,載鬼一車,先張之弧,後脫之弧。

    ”兄之多疑,無乃有似于此。

    今亦不須申辨,久之,兄當有自悟之時。

    然念兄雜毒入心,弟之誠不足以格之,亦深引以為戚。

    今兄雖見惡絕,弟卻未改其初心也。

    兄所責于書院者,為通訊修金三個月。

    前以書院方虞匮乏,而兄來教亦多恕詞,稍遲未寄。

    今依命奉去法币三百元,彙重慶中國銀行周鹓鶵轉交,至希察收賜複。

    遲緩之咎,并希原諒。

    至前擲還之百元,此區區者,本無足罫懷,而兄一再堅卻,今亦不敢更以為言,轉以觸兄之怒。

    病後率複,不能多及。

    臨書怅然,敬祝安隐。

     三二 一九六一年二月二十一日 讀來書,審兄病後所懷及惓念友朋之切,甚厚,甚厚!吾侪耄及之年,若乘化歸盡,亦可謂順受其正。

    矧兄著述已成,更無餘事撄心,至傳世久遠,似無須措意。

    死生晝夜之理,既已洞明,及今形壽未盡,正可灑然忘懷,頤養自适,時至即行,複何憂哉。

    聖賢所同于人者形體;所異于人者神明。

    形體之病,不足為患。

    仲尼寝疾,釋迦背痛,無損于道也。

    形過勞則敝,神過用則竭,唯葆光養和,善吾生以全其天年,斯已耳。

    尊書已交公純。

    弟亦方病,草草奉答,不盡。

    浮頓首。

    舊曆辛醜正月初七日。

     三三 一九六一年十月十三日 辱教,深荷存注。

    知泛應衆緣,廣作饒益,且喜已損勞慮,甚善,甚善。

    弟四大将離,諸根先壞,神明日敝,形骸日羸,無複可藥。

    自知餘年向盡,安以俟之而已。

    秋深,唯加意珍衛,不具。

    浮頓首。

    舊曆九月四日。

     餘鐵山 惠書過執謙沖,非所施于侪輩。

    以學以年,浮皆後于公,乃施以先進之稱,将無長其倨嫚之失邪?後此請勿以是見稱,若猶齒在末交,字之可矣。

    蔣綏靖以書見及,禮無不答,既因左右而緻,辄附報書,亦煩代為陳達。

    至來教謂欲以其先德墓文見屬,既體蔣公仁孝之思,重以足下申喻之笃,秉筆之役,不敢固辭。

    但論德考迹,貴乎質實,不因文詞工拙而遂有所增損。

    浮于此類文字不苟作,期于辭不溢濫,稱其德而止,亦不敢有遺善。

    故每有諾之甚久而不能就者,誠欲其盡慎也。

    蔣公誠愛其親而有取于鄙言,将以信後。

    或以其言為不誣,必欲使之為之,請以狀來,而無責以速,無惡其簡,斯可也。

    若或苟以潤色鴻業為名高,則當世顯學能文章者亦多矣,何必浮?以公為能相知,故不避不遜之嫌,直抒其胸臆如此。

    書來曠答逾月,幸勿咎其濡緩。

    比日浙中雪寒,聞漳州春暖,敬想幕府豐暇,順時澤物,曷勝馳仰。

    不宣。

     蔣鼎文 銘三 惠書辭旨甚美而推許過量,非愚陋所敢蒙也。

    承饋印泥,光彩煥發,凍石亦晶潤可喜。

    武夷、南平二志,足資卧遊。

    甚荷投贈之雅,愧謝愧謝。

    閣下以民勞闆蕩之秋,當方叔、召虎之任。

    聞宣勞之暇,留意文史,人皆歸美,以為難能。

    今覽來翰,深見虛衷,憂勤之言,流于簡劄,此實斯民之幸也。

    自來濟蹇難者,必資于剛大;勝殘暴者,必成于豈弟。

    措施之宜,功業之着,亦視其所存者而已。

    若使幹羽可格,何有于娈茅?豚魚可孚,何憂乎虎兕?遠辱下問,靡言不酬,亦不敢以迂闊而有隐也。

    愛民則民懷,民懷則寇懾。

    唯益懋遠猷,以副人望。

    不宣。

     陳子韶 承示為子豪代草《象山祠記》,以文詞言,已甚修潔,豈可複議?但來教勤勤,必欲使貢其所疑。

    不敢有負虛衷,謹以義理推之。

    謬謂此文但宜叙述祠之創始、沿革及今所以葺治之意。

    言先賢祠宇所在,系民觀感,不可任其隤圮,是有司之責,邦人之志。

    而于象山學術政事,則可略而不述,以其有如日月之明,不待稱頌而顯,且亦難于為詞。

    果欲為之,則必于象山之學深能發揮乃有關系,似不可泛然下語。

    如荷不以為謬,便請再加詳定,并可以此意告之子豪。

    此文但取記事而足,不嫌簡短樸質,無事鋪張,乃為得體。

    尊稿有須改易者二處。

    如末段曰“伯雄忝竊一命,亦求庶幾乎荊門之政身體力行”數語,此似近誇,謂或非子豪所安。

    又首段叙修葺緣起中“祠毀于風,先生裔孫某方欲來告,伯雄适至祠下,遇諸塗,一時聞者以為靈爽,實式憑焉”數語。

    但雲一時聞者以為異,則可,不必言靈爽之憑。

    蓋以聖賢之靈,與天地合其體,無乎不在,不關祠祀興廢。

    象山大賢也,此言乃有似乎小之。

    若作山川雜祀神祠之記,則無害也。

    中段叙祠之創始及徙建,可移置篇首。

    其下即繼叙重修因緣及尊祀先賢之意,而芟其近誇近飾之詞。

    如是則于義理不失謹嚴,而文章體制亦易入古。

    僭妄之說,不敢有隐于君子,不知其有當否? 附 為陳子韶改定代周子豪撰《貴溪縣重修陸象山先生祠堂記》末段 竊謂先生道學之隆,與日月比曜,夫豈系于一鄉一邑之祀。

    而袁劉諸君子所以區區托報于瞽宗者,豈不以先賢過化所及,濡澤無窮,欲使後之生斯土踐斯邑者,瞻仰興起,庶有以漸複其本心之善而無倍先生之教也邪?相承至于今日,使任其隤廢而弗修,将何以遠昭典型之寄,近收觀德之效?是固邦人士所皇然弗安,而亦當官者一日之責也。

    伯雄竊用是懼,既幸得與于斯役,亦願與邑之父老子弟勉思所以對越先生者,而不徒以駿奔庶事為遂能盡其職焉爾。

     周伯雄子豪 去臘得惠書,知為政甚優,時以及物為念。

    用見賢者本志,豈惟朋友之私慰而已?辱以象山祠堂碑文見屬,此乃絕有關系文字,自非明道君子,直是無下手處,夫豈淺鄙所任?且當世不乏老師宿儒,而以末學謬希鴻筆,亦似有近于僭。

    故承命逡巡,久而未知所答。

    方欲具書申辭,并謝曠阙之咎,适子韶先生以為左右代草記文見示,其言甚有體要。

    竊謂賢者方宰是邑,修舉先賢祠祀,正是當官之責,誠不可無言以示民下。

    有此一記便足,不必贅刻,反類鋪張。

    蓋象山之學有如日月,無待泛泛稱述。

    如欲盡理發揮以待後之學者,是先覺之任,非浮今日所能及也。

    曾具以鄙意告之子韶,謂記文亦但當取記事而止,不必講學。

    想賢者亦當然之,故今不複更綴,非是巧為避免。

    實以言之一或不當,亦足以贻左右知言之累。

    幸亮察之,勿遽責耳。

    令祖八十壽辰,知将開尊稱祝。

    鄉裡交舊莫不為左右慶者。

    道遠無可将意,辄手書一聯為敬。

    少梅亦具一聯,今并緻去。

    以郵寄未及付裱,書亦拙劣,取其達意,亦不敢以菲惡而廢之也。

    敬頌重侍曼福,少梅附筆緻候緻賀,乞恕不另肅。

     江易園 承示欲新碧雲禅寺,以舊有像設不合法,去之則疑于毀像,仍之又嫌雜濫,屬為咨詢叢林耆宿,決其可否。

    因憶得古德轶事一則,可以釋仁者之疑。

    昔雲居祐禅師,黃龍南之高弟也。

    謝師直守潭州,欲改道林律居為禅院,緻祐主其事。

    道林像設之多,冠于湘西。

    蜂房蟻穴,間見層出。

    祐悉夷廓之,以處四方之學者。

    役夫不敢壞像,祐辄自鋤棄于江,曰:“本自不成,今何有壞?”此事載之僧史,然須是祐公始得,非凡流造次所能借口。

    今碧雲舊像既是非法妄增,去之宜若無過。

    率臆直酬,愧未能遍扣諸方耳。

    惟仰事多福,淨業日進,不宣。

     王邈達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七日 邈達尊兄閣下: 前以敵機肆虐,不堪其擾,遂決計暫遷桐廬。

    臨行匆匆,未及往别,至以為歉。

    九國會議既開,妄意東南戰禍,或可望其稍戢;乃昨又聞進窺杭州灣甚急,且已有登陸之說,未知确訊如何。

    如此曠日持久,内地幾無一處可以安居,蒿目時艱,杞憂何極!桐廬僻縣,得信較遲,上海報須隔三四日始到;公如有确實消息,深盼有暇不吝以數字見告,既慰岑寂,兼釋懸情。

    此地山水清佳,在平時蔔居,似乎不惡;今避亂人多,已失閑靜意味,且将來是否不受軍事影響,亦殊難必也。

    杭垣近日情形如何,并希示及。

     霜寒,諸惟珍重。

    草草不具悉。

    弟浮頓首。

    十一月七日。

     湯孝佶 拙存 兼山 天樂 一 一九二〇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家叔父之喪,遠辱臨吊。

    荒江短桌,風雨連晨,敗屋孤村,凄涼滿目。

    自非矜恤之深,推仁無盡,何有慰問之及,誼笃如斯者乎?寒家門衰祚薄,今遂遘此闵憂。

    浮本狂迂,不勤牧;弟又童騃,不辨菽麥。

    雖旋葬謂禮,量分則然。

    而問費頻勞,于心滋戚。

    夙以長貧見累,乃複喪亂相周。

    言之增傷,思之隕涕。

    固知無詞可謝,竭海墨而難書;然有動于中,盡塵劫而靡報。

    聊因申答,尚遲晤對。

    臨楮泛瀾,曷其有極。

    浮稽首,再拜拙存足下。

    十一月二十三日。

     二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三日 饑來驅我,遂至分張。

    夙賴匡扶,更勞饋赆。

    既悲離索,益感飄零。

    轉徙以來,倏已旬日。

    所幸江山舊識,風物宜秋,得以稍遠寇氛,頓便野性。

    闆屋數椽,臨江百步,松竹罨霭,盡可入窗,風帆上下,時堪寓目。

    寇能沼我都市,不能夷我山川。

    雖複腥膻滿地,或有蕩滌之時,自惟羸老無能,尚竊優遊之暇。

    約而為泰,平生之疚實多;困不失亨,先聖之言可踐。

    縱無漁樵是侶,将與麋鹿為群。

    所以處災變之禮,行患難之道,而今而後,庶或無違。

    可以相告者,如是而已。

     三 一九三八年 四月八日惠書,昨由左文轉到,深慰闊懷。

    弟亦于七日有一書寄王家閘,計此書到日,當已在兄行後。

    日來想已奉太夫人抵滬矣。

    半年以來,展轉流徙,亦自知其非計。

    然皆非可已而不已者,非好為是仆仆也。

    兄為我畫入山之計甚周,惜其稍曉,不克相就。

    所以來泰和之故,已具前書,又于答韋存書中亦詳言之。

    左文亦頗以弟為不智,謂今日豈複尚有講學之事。

     弟以為鈞是人也,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其見接也猶若以禮,是可與也;若逆計其不可與而遂絕之,非所以待人之道。

    其詞曰:可以避地,可以講學。

    吾方行乎患難,是二者固其所由之道也。

    非以徇人而求食,樂則行之,憂則違之,不居學職,則去住在我;不列諸科,則講論自由。

    羁旅之費取足而止,義可受也。

    彼中諸友以前年曾一度相要,頗能了解弟意,故待之以客禮,略如象山白鹿洞故事。

    來此匝月,亦頗相安。

    觀變待時,暫可栖息;委心任運,無假安排。

    若鲸鲵之勢少衰,或蘭艾之焚可免。

    松楸未遠,載營魄以知歸;薪木已傷,抱琴書而誰托。

    言念及此,能無黯然?所以不避聽覽之煩而覼縷陳之者,實慮相見無日,故不覺其言之難盡如此。

    亦欲兄委悉吾之素懷,有如晤語也。

     此邦地處贛南,氣候已同嶺表,雖凋敝之後,風物尚佳。

    明時儒學最盛,義理則有羅整庵、歐陽南野;政事則有楊文貞、王文端,而陽明曾一宰廬陵,後撫南贛,大弘良知之教。

    雖流風已泯,足系人思。

    贛江上遊山水險隘,盤錯至此而平,郊原曠闊,形勢寬舒,老樟、古柏、長楓、高槐随處而有。

    所居一小樓,綠樹環之,窗牖虛明,可以遠眺。

    日月出沒,煙雲變異,清晖娛人,心目為豁。

    雖家徒壁立,仰睹天宇之寬。

    陽山坂雖幽曠,不及此之開拓。

    視開化之山川逼仄,闾巷狹隘,士卒喧嚣,令人邑邑者,迥乎不侔矣。

    滬上近況可得而言者,望不吝見示。

    惟仰事多福、阖府俱安為祝。

    臨書神馳,不具。

     四 一九三九年八月四日 去冬在宜山,曾托蔣甥彥士攜奉一函,爾後遂曠繼問。

    入春輾轉來川,席不暇暖。

    忽忽半年,竟未緻一字,然無時不念也。

    比惟侍奉曼福,阖第佳善。

    滬寓想仍未徙?前谕有還裡之意,嗣聞浙東亦患不甯,時變正未知所屆。

    相去益遠,我勞如何?渝中諸公一時動念,因有書院之議。

    事既從緣,理唯順應,遂牽率老夫,以至于此。

    當此蹇難之會,凡百困敝,倡議者又于斯事非能認識,實無可為。

    今之後生,亦難與語。

    徒以行乎患難,不敢自逸,明知無所裨益,亦當盡其在己。

    處困行權,未能有當。

    事之曲折,未足盡言。

    其為簡陋,無可比數。

    别奉《緣起簡章》,如荷賜覽,亦可知其概略也。

    茲有一事奉商,舊印《四書纂疏》,尚餘百數十部,亂後未知是否猶存。

    若其尚存,能否由杭運滬?今書院初立,欲使學生治經術,當先從此書入手,需要甚切,願兄慨然以此見施。

    傥得緻之滬上,便可設法轉運來川。

    如嫌卷帙過重,但取五六十部,亦足以饋貧。

    全書八冊,以六十部計,不到五百冊。

    裝一小箱,交船運,經由香港、海防而至昆明,再轉入川。

    恐近時上海業轉運者,未必肯承運,最好能有便人從滬至滇者,托其帶至昆明,于事較易。

    運費當由書院出之。

    如其可行,望以飛函見複,至為禱切。

    韋存已否還滬,抑尚留新嘉坡?滬上舊友如樸岑、叔仁輩,曾否知其住址?息園嘗有書來,知其居杭無恙。

    安期近在湘東,視前稍知自奮。

    此間舊友來相共處者,頗不乏人,此堪告慰。

    率爾不盡所懷,諸惟珍重千萬。

     五 一九四一年十月八日 拙存尊兄左右: 春間得書,半年未答,真覺太遠人情,然固無時不念也。

    蜀中無事不敗人意,自去冬即欲決去,所以至今未果者,非有人系維之,實無以為道路之計也。

    初意欲俟亂定後順流而下,今知決不可能。

    使陸路不梗,迂折以赴,猶若可行。

    會且圄之,然至早亦須在明年春夏間耳。

    比想太夫人康強,阖第清安。

    吾兄亦宜曠懷自适,世事無足挂慮,蓋從古如此。

    今所異者,特物質耳。

    弟謬學先儒之用心,以今觀之,乃是愚妄。

    然先儒不以是自沮,道在則然,弟亦無憾。

    先儒之所遭,其困厄有甚于今日者,弟何敢有他望?得全身還鄉裡,重與親戚故舊相處,足矣。

    年衰鄉思益切,其餘無足告語。

    少梅竟物故,厚勞赙贈,何以為懷?頃得松生書,知兄念之深,聊作短簡慰意。

    别附二詩,一望轉與松生,可察其近懷也。

    時寒,千萬珍重,不宣。

    令弟均此。

    滬上諾故舊相見時并為道意。

    弟浮頓首。

    辛巳舊曆八月十八日。

     六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十二日 兼山尊兄左右: 十一月十二日惠書及彙款均至。

    兄見望之殷,相愛之厚,非言可謝。

    弟歸思雖切,恨不能奮飛。

    講舍自夏間即遣散生徒,但至今未能結束了當,在勢不能委之而去。

    相從親友,難為安置,猶屬第二義。

    得兄書,并聞太夫人感疾初愈,尤亟思一圖省視。

    兄望七之年,猶萊衣繞膝,日潔晨餐,此世間稀有之福。

    弟亦已及耆齡,于斯世都無所系念,其視兄猶同氣也。

    欲得時相聚晤,以慰衰遲,百事皆可放舍。

    乃未及促裝,海上風雲驟變,滬、港間一時阻絕,渝、港飛航亦停,相見之期,須俟時可,今遂未能作行計矣。

    所望書問猶可住還,差足慰意。

    頑軀幸健,苟一日可行,決不留也。

    敬叩侍福,并頌潭安。

    書到盼賜複。

    弟浮再拜。

    令弟想同在滬,松生兄晤時并為道念。

     七 一九四二年八月八日 道阻,欲歸未得,無時不萦念。

    羁旅之況,無足為言,唯祝侍奉萬福、阖第平安而已。

    猶幸書劄可通,時盼以數行見慰。

    小詩聊寄微感,伏希教示,不宣。

    壬午立秋日,弟浮頓首。

     八 一九四三年一月五日 天樂尊兄侍右: 月來凡兩寄詩,未知達否?頃附懷人詩四絕,欲煩分緻鐘、鄧、孫、謝四君。

    因皆不知其住處,末由寄與,故以相渎,鄧為兄所未識,可并與鐘。

    可緻則緻之,不可則已。

    存此區區之意,不必定求其達也。

    時寒,唯端居多祜,不悉。

    弟浮再拜。

    舊曆壬午臘月朔。

     九 釋藏數部,聊以相奉。

    足下方苦緣累,吾乃進以微言。

    亦知名理虛玄,不裨事實,然從上哲人,冥契無為,不系于物,故能泛應而神不虧,欲使憂樂齊觀,違順并忘,無法當情,湛然恒寂。

    自心受用,道在于斯。

     仁者處動不擾,實由天笃。

    中庸之擇,所以成其智用。

    雖複吾言劣近,敢疑倦于聽覽而遂匿之?凡人相厚,意所嗜好,猶欲與共,而況大乘法味,可不遺之知德? 《起信》直抉性相,賢首疏、長水記會本最善。

    三論推明法空。

    足下般若氣分甚深,必可由此證入。

    《楞嚴》原始反終,窮神知化,精義出入,直同《易大傳》,必披雲霧而睹白日,幸留省谛觀,有不豁然意解者乎?中惟密咒力用,凡情莫測,不妨暫置,但莫生謗。

     憨山《性相通說》,簡而易畢,亦不以詞樸見菲。

    餘書方便,取導初機,随宜薰習,鹹有資益。

    此雖巨溟一滴,鹹味是同。

    譬華屋當前,要因門入。

    食少金剛,終竟不消。

    故雖一句經目,半偈過耳,皆不虛棄。

    若未暇肆覽,甯置束閣。

    願勿存異同,緻堕疑網耳。

    達面不具。

    浮頓首。

    拙存足下。

     豐子恺 一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日 星賢代述尊意,深荷關注。

    吾與子患難之交,凡事皆可推心置腹,無不可盡之言。

    遠行不易,吾不能饋赆則已矣,而反勞子留赀以遺我,是義所不當受也。

    且吾所有,如不遭意外,不他徙,尚足支五六月。

    死生有命,首陽之志,吾固甘之,亦不需此也。

    但即今遠别,不無黯然。

    明晨若早發,或不及相送。

    今囑星賢代詣,并還尊券,幸察其區區。

    行矣,自愛。

    浮頓首。

    子恺仁兄足下。

     二 一九三八年三月十日 子恺仁兄惠鑒: 别來經月,想已安抵長沙。

    每念陽山阪村舍聚首時景況,實為患難中至難得之遇,亦為一期幻化中最堪追憶之事。

    讀臨歧與王星賢書,相勸甚力,鄙意亦為感動,遂決計離去桐廬。

    不謂後足下行三日,杭州淪陷,十二月二十四。

    桐嚴間交通遽斷,車船俱絕。

    橫村埠嚴陣以待,吳山湖頭一帶四無居人,祇得奔船形嶺十二月二十六就黃生賓鴻家暫避。

    半月後始聞桐嚴間恢複交通,有快船可附。

    是時富陽已遭焚殺,幸猶未犯新登。

    桐廬逼近戰區,不可再留,乃歎賢者見機之早。

    然吾年老力衰,舍甥及王星賢兩家相從,系累太重。

    又慮行路艱難,資斧乏絕,終不能為遠徙之計。

    因于一月十五日附船至建德,時船舶悉被統制,民間不得私雇。

    由星賢托人設法,向船舶管理處乞撥與一船,僅乃得之。

    一行十五人十七日自建德解纜,廿二日過衢州,正值轟炸,投彈六、七十枚。

    幸而免。

    廿四次華埠換船,廿五日行抵開化,依故人葉左文,覓得容膝之地暫居。

    途中風霜雨雪,備嘗諸苦,幸葉君念舊甚笃,已預為之地。

    慰問饋遺無虛日,雖曰流離,尚未失所,此則差堪告慰者耳。

    寇之所向殊難測,開化處浙之極邊,東南接常山、遂安,北界休甯、婺源,西通玉山、德興,在軍事上亦非瓯脫之地。

    過往軍隊之多,亦不亞于桐廬。

    但以距前方較遠,形勢較為和緩而已。

    有及門李笑春,衡州耒陽人,去夏還湘,在平浪宮育群中學任教。

    賢如在長沙,可往訪之,即以此書示渠,告以浮之近狀,且為問訊熊先生。

    賢近懷如何,生事想易為計。

    愚意此後撰述,務望盡力發揮非戰文學,為世界人道留一線生機。

    目睹戰禍之烈,身經亂離之苦,發為文字,必益加親切,易感動人。

    在陽山阪之所談,實是誠谛之言,幸勿忘懷。

    今民力竭矣,而難猶未解。

    一身不足恤,怵惕恻隐實民之秉彜,終不可以絕也。

    深盼惠書詳告近狀,以慰離懷,臨書不勝神馳。

    敬祝安隐,不具。

    浮頓首。

    戊寅二月九日。

     三 一九三八年四月一日 子恺仁兄足下: 前在開化,得醴陵舟次惠書,谂将蔔居湘潭,深慰遠念。

    開化雖有老友葉君關愛真切,但以其地山水峭急狹隘,又為師行必經之路,不可久居。

    浙大亦有少數友人相招頗殷,不欲絕物太甚,遂以三月底來。

    泰和瀕江,地頗曠遠,林木蓊翳,老樟皆數人合抱,随處有之。

    村舍賃屋,可以樓居眺望。

    目前并無軍隊,似較開化為勝。

    若虜騎不犯廣州、不侵武漢,則此地可暫免播遷。

    且喜與賢者相去略近,通訊較捷。

    湘中大局情形如何,并湘潭鄉居生活狀況如何,俱望不吝寫示,直寄泰和縣大街、蕭信泰号轉交。

    因此間距城三裡,郵差向不送信,須遣人往取也。

    星賢同來樟樹,自往南昌,欲經九江赴宿松,挈其子還開化。

    若永嘉、上海可通航,則欲還威海衛,否則或來泰和相聚亦未可知。

    知念附聞。

    臨書神馳,伫望來教,不具。

    浮頓首。

     四 一九三八年五月十二日 子恺仁兄足下: 三月十八日、四月一日長沙兩次惠書,先後轉到,讀之快慰。

    《高射炮打敵機》一首,篇法甚佳,音節亦似古樂府,似較《東鄰有小國》一首為勝。

    聲音之道,入人最深。

    此類歌曲能多作甚善。

    遣詞雖取易曉,不欲過文,但亦不可過俚;用韻及音節尤不可忽。

    若能如古樂府歌辭,斐然可誦,則尤善矣。

    頃來泰和為浙大諸生講橫渠四句教,頗覺此語偉大,與佛氏四弘誓願相等。

    因讀新制諸歌,意謂此語天然,似可譜之成曲。

    今寫呈如下: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右四語試緩聲吟詠,自成音節。

    第三句将聲音提高拖長,第四句須放平而極和緩,乃是和平中正之音。

    其意義光明俊偉,真先聖精神之所托,未知是否可以譜入今樂制成歌曲,但不得增損一字。

    深望賢者與蕭而化君相商搉,制成曲譜見寄。

    欲令此間學生歌之,以資振作。

    吾國固有特殊之文化,為世界任何民族所不及。

    今後生祇習于現代淺薄之理論,無有向上精神,如何可望複興?來示引陶詩“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二語,甚有味。

    衣食固其一端,抗戰亦其一端。

    若欲其歸有道,則必于吾先哲之道理有深切之認識而後可。

    惜與賢相去遠,不得如在陽山阪時,可于竹間敷坐暢談此義也。

    弟來此完全居于客體,去住自由,不受任何拘束。

    且喜此地景物尚佳,老樹當門,平疇彌望,鄉村風味亦頗不惡。

    若戰局好轉,暫時或可免他徙。

    得暇多惠書以當面論,此為唯一之安慰也。

    珍重不具。

    浮頓首。

    戊寅四月十三日。

     五 一九三八年五月三十一日 子恺仁兄足下: 到泰和後曾寄兩書,一寄長沙,一寄漢口,想不緻付洪喬。

    閱報知漢口時有空襲,習久亦不足懼。

    虜雖狂虐,吾國廣土衆民,不能囊括席卷。

    此猶蛇之吞象,今後或勢将漸衰。

    然戰勝不足矜。

    今國人所以為圖存之道者,全是虛憍客氣,此殊無以植其本。

    賢輩作文字鼓吹,宜多為鞭辟近裡之言,庶使青年知所警惕,不徒逞一時血氣,方有饒益也。

    前書以橫渠四句偈請為制譜,播之樂章,不識可行否,暇望見示。

    頃以在此間講論所出筆語奉寄數頁,油印模糊訛誤,幾不堪屬目。

    因恐欲知之,故寄此以當面談。

    然有一語奉懇,切勿輕以示人,或付任何刊物流布。

    以迂拙之見但為對治學者病痛而發,本不可為典要。

    又文字太草草,不暇思索。

    又未攜一書,其間引書,但憑記憶,不免滲漏。

    于賢則不敢自匿,未欲令他人見之,或緻召诤難也。

    承見寄近刊三種,竟未得見。

    寄到開化時已在行後。

    聞漢口議論甚嚣,如浏覽所及,認為可看,或其中有大著者,幸不吝寄示為盼。

    得閑多寄書以慰岑寂。

    浮頓首。

    戊寅五月三日。

     六 一九三八年七月三日 子恺仁兄足下: 前承惠大樹畫并蕭而化君制橫渠四句教曲,深荷不以老朽之言為迂闊。

    續得五月九日教,詳告以所見漢口軍民情緒之激烈,俱非在報紙所得聞者。

    又承寄示諸刊物,得讀《論抗戰歌曲》及《一飯之恩》等篇。

    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在近時作家淺薄思想中,忽有此等樸實沉著文字,此真是最後勝利之福音也。

    續有新撰,仍盼寄示。

    鄉僻間除早晚看雲樹外,無可遣意。

    炎熱異常,得讀佳文,便如吃冰麒麟矣。

     抄示弘一師來書,因此得知此老為法忘身,真有古德風範,不愧為吾老友。

    通信時,希代為問訊。

    桂林辦學事,接洽條件如何?如有行意,亦希早日見告。

    時局變幻莫測,瞋龍醉象,魔焰方高。

    衆生塗炭之苦,似尚未滿,奈何,奈何!若以佛眼觀之,俱是業力所感,未能專咎一方。

    敗固不堪,勝亦可憫。

    在國家民族立場上,不壞世間法說,須有真實無妄精神方可。

    所謂“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也。

    “信”是實在之稱。

     今所以為救亡圖存之道,多門面語,殊少實際,近于自欺,而猶謂孰敢侮予,其誰信之?歐洲諸強,亦是一轍。

    人類生命乃悉操諸軍火商人之手,視陵暴為當然,不知将同歸于毀滅。

    無論理智情感,似乎在此一群中俱已失其存在。

    将來文藝界如有覺悟,當有益深刻之作品發現,方足喚醒人類真正之感情,啟發其真正之理智。

    賢如不以吾言為缪,深望本此意多作文字。

    此不獨一民族一時代之關系而已也。

     《泰和會語》今續奉數頁,古調獨彈,誰為賞音?吾直如生公對石頭說法耳。

    賢披覽後望加批評,不然則是束置高閣,未嘗一賜覽也。

    若廣州不穩,泰和便不可居。

    近遣舍甥往桐廬稍取衣服書籍,到衢交通發生阻礙,客車尚有,書不能運。

    尚未知何日能來長沙。

    休夏有間,多惠書為慰。

    浮啟。

    戊寅六月六日。

     七 一九三八年七月十九日 子恺尊兄足下: 得長沙十三日片,知将赴桂林任教,為之欣喜不置。

    近來虜勢大張,并力以向武漢,湘中将為軍事重心。

    移桂自系善計,有佳山水可賞,一也;陽朔尤佳,未知其地可居否。

    久聞人言,桂省政治已上軌道,地方秩序當較他處為安,二也;省府派車至長沙來迓,似甚有禮賢之意,三也。

    教廳系何人,與仁者有無雅故?暑期之後是否别有任務?前者聞聘仁者辦中等學校,方議條件,來書未詳,想已議妥。

    稅駕之後,深盼繼示。

    桂中生活情形盼多見示及。

     寇勢似将由皖侵贛,以趨湘鄂,又閩、粵終恐不免發動,贛南将被封鎖,實不可久羁。

    獸蹄鳥迹交于中國,吾将何之?吾本作客,所講乃系教外别傳,随時可去。

    但親故相随,人數不少,行李不能過分簡單,上路不易。

    且羁旅之計亦不能不顧及,舍甥安期及王星賢各有系累,亦須覓工作,不能長此家食,問題猶多。

    如公在桂林辦中學,望邀星賢相助。

    浙大于吾雖頗見尊禮,實際束修所入,僅供旅費猶不足。

    吾雖不計較及此,然一旦欲為轉徙之計,殊感困難。

    桂省人士頗少相識,但有馬君武則系舊交,未知君武是否在桂林,便中試為詢問見告,因亦欲與通訊也。

    近見報端其名亦在國民參政會之列,然吾意彼或尚在桂林也。

     《會語》續有數紙附去,有暇賜覽,幸加批評。

    在泰和所作詩亦寄一紙奉正。

    古調獨彈,實少賞音。

    此學将來恐成《廣陵散》。

    現在實無人能注意體會,視為迂遠不切。

    然天下最近者,莫近于自己身心。

    今人祇知向外馳求,徇物忘己。

    孟子雲:“道在迩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

    ”古今人病痛亦相似,但證候有寒熱輕重耳。

    将來若使異國人講中國學,謬種流傳,不堪設想。

    吾今所言雖約,自信契理,不必契機,言初不為一時說也。

    橫渠四句教譜自用石印摹出二百份,以一百份與浙大,今以五十份奉寄,或可俵散學子,但未知摹寫有無錯處耳。

    此間天氣炎蒸異常,中夜不能寐,起而作此。

    燈昏目眵,蚊蚋競集,因想所謂戰士,與此蚊蚋亦無分别也。

    附及以發一笑。

    臨書神馳,不具。

    浮頓首。

    戊寅六月二十二日。

     八 一九三八年八月十一日 子恺尊兄、敬生仁弟同鑒: 七月九日同時得一日、二日惠複,所以告我者甚詳。

    流離患難中何幸得一二友朋愛護慰安,頓忘所苦。

    人生意義今日尚未完全消失者,賴有此耳。

    君武前月沁日來電,屬有書寄漢口璇宮飯店。

    卅日已迳往一書,渠以二日首途,計其到漢時,吾書亦可同時到達。

    然至今未得複書,恐參政會議正忙,或已有複尚在途也。

    自湖口失陷,贛中情勢頓形緊張,料虜志必據南昌,将沿湘贛路以窺長沙,為截斷粵漢路之計。

    将來戰局如何演變,殊不可測,但目前樟樹兵車雜沓,客票已不可得,故仆之行計,附火車已不可能,唯有取道蓮花,經茶陵以趨衡陽一路,但聞蓮花、茶陵間一段公路尚未完成,并有幾處橋梁方在趕築。

    昨已派舍甥先往實地調查,俟其還時乃可決定行期。

    愚意此間到蓮花欲取水道,若茶陵有船可到衡陽,亦欲用船。

    但蓮花到茶陵一段,舟楫不通,且須越嶺,若無汽車,殊感困難。

    所以欲用船者,明知暑天坐船甚苦,且費時日,與汽車至少為一與十之比例。

    但一則人多,舍甥一家、王星賢一家,合計共十七人。

    二則書多。

    到泰和後,友朋中力勸将桐廬殘書移來。

    吾所蓄雖乏精刊善本,然将來戰後書史蕩然,況在邊境益為難得。

    因于五月中派安期往取,直至六月底方運到,花運費五百餘元。

    尚有七八十箱。

    念此收之于煨燼之餘,亦是中國文化所寄,不忍舍棄,欲攜以俱行。

    明知深為道路之累,然吾用意不為敝帚自珍,欲為邊省苟全之地,稍留文化種子,俟吾身後,或及身有可付者,便當公之于衆。

    此事若公家稍知注重文化者,理合幫忙,至少亦當于運輸時予以便利,然非所望于今之君子,唯有自為謀耳。

    唐現之所辦中學,如能為星賢留一席,無論英文、國文皆可。

    唐曾為梁漱溟編教育論文,想必與梁先生有淵源,星賢在北大時,亦出梁先生門下,晤時可試為道及。

    舍甥則俟到桂時再商。

    吾若決行,必當電告,且欲托敬生預為覓屋。

    又有雲南人李星槎,曾托敬生緻函滇中,代為詢其蹤迹。

    後曾迳電昆明省府轉問,近得複電,知其在麻栗坡。

    蒙自以東,六诏舊地。

    昆明省府覆電,稱以督辦,疑或是督辦礦務也。

    此人頗熱情可交,仆意如桂省或不可居者,則将更西入滇。

    羁旅飄泊,安有定所?莫我肯谷,亦将無以為計耳。

    浙大雖頗見尊禮,然吾本居客體,去住可以自由。

    且國立諸學,恐已根本動搖。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其生命亦不可知。

    故遷徙之計,久而不決,令人太息而已。

    饋赆萬不敢當,請子恺兄函長沙止彙。

    相見或非甚遠,先此奉達,臨行再告。

    合作一書,亦遵節約運動之旨也,一笑。

    諸唯珍重,不遠及。

    浮頓首啟。

     仆已函告他處友人,如有書寄桂林農行,托敬生轉交。

    如有此項函件,希為暫留。

    并及。

     九 一九三八年八月十四日 十六日寄答一書,當已達覽。

    十二日遣安期往蓮花茶陵公路實際調查,至今未回。

    但得蓮花來信,知書籍水運困難甚多,車運則無車可得。

    如此則由此到衡陽一段已屬難行,第一步便蹭蹬矣。

    樟樹火車聞擁擠不堪,幾無立足之地,決不容帶大批行李。

    有人勸走贛州過大庾嶺一路,據雲廣州有小輪可到平樂。

    此路似太迂回,且費用益大,故今行計尚不能決。

    今夜炎熱,不能入睡。

    因念賢者不置,遂起作書。

    人生實太幽默了。

    賢到桂後興趣如何,工作不過忙否?由藝術觀點看來,任何現象剪取一部分,皆可令人藝術,實無入而不自得也。

    賢前雲,在漢時見民衆抗戰情緒是一幅美麗圖畫,實則做難民流離颠沛亦可作如是觀。

    許多不可磨滅之文藝,即由此産生。

    此吾所謂詩以感為體也。

    然藝術普遍化,實系難事。

    因最高之藝術,最高之情緒,往往不能人人了解也。

    然藝術之作用在能喚起人生内蘊之情緒,使與藝術融合為一,斯即移風易俗之功用矣。

    現代政治與人生在藝術上之表現,或尚系幼稚,未知唐現之所主張之教育藝術化,其理論如何。

    吾今頗發奇想,所謂奇想者,乃因書籍無法轉運,欲舉而沉之于江,與其被人處置,不如自動消滅之。

    煨燼與清流雖等同一相,畢竟水稍柔和耳。

    然後實際做難民,似乎比較藝術化。

    嘗憶顧亭林當明亡時,由南徙北,所至皆載十三經、廿一史以行。

    彼時工具,但用騾馬,亦無鐵路、公路,乃不覺其笨,亦不聞有何等危險。

    在彼時亦似藝術化,今則不然。

    顧亭林使生于今日,或亦毀棄其經史而加入民衆運動。

    戲言聊以遣暑,不可為典要也。

    浮頓首。

    戊寅七月十九日夜。

     十 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四日 七月十七日、二十日連往二書,想次弟達覽。

    長沙開明書店彙來法币百元,同在流離困頓中,吾固和錐也無,賢亦非有立錐者,乃勞饋赆之施,有同推食之惠,何以克當?俟到桂林,理合奉璧,盛意不敢忘也。

    十九日惠書昨已奉到,承預為星賢安頓地甚周。

    吾非不知速行為上,而遷延至今,大半為書所累。

    因欲随身攜帶一部分,闆本較佳、平日常看者。

    約三十箱。

    其餘不能帶者,共裝三十餘大箱,拟交浙大暫為安置,托為附運。

    然即此少量書箱,加兩家衣箱行李,合計已在七八十件,非滿裝一卡車不可。

    大小老弱十七人,搭車決不能一次擠上,亦非包一全車不可。

    火車帶行李已不可能,前日樟樹大炸,死千餘人。

    唯有用汽車。

    無論蓮花到衡陽公路未全,且不能得一車,江西公路已不許包車,且車輛亦甚缺乏。

    聞湖南車輛較多,然多調往軍用,亦不可得。

    祇有望而興歎。

    因決計雇船往贛州,拟包車過大庾嶺到韶關,贛至韶尚有車可包,價亦奇昂。

    或附汽船,或雇民船,由北江經三水入西江,以達梧州,再謀趨桂林。

    如此約計時間,少則二旬,多須一月,從泰和到贛州,船行便須十日。

    路費亦多一兩倍。

    此計畫如能實現,雖迂回,終有可到之期。

    然至今欲覓一船,尚不可得。

    此間船舶本少,又因軍事統制,船皆被封。

    展轉設法,竟尚未得,祇有坐困。

    由泰至贛雖有公共車,不能附,因不能帶行李。

    未知何日始能成行,真無可如何也。

    自九江陷後,景象日非,難民麇集,傷兵滿路,萬無再留之理。

    每感國土危脆,人命無常,吾輩區區填于溝壑,在天地間真是細事。

    尚有關心如賢者在,吾已為稀有之幸運,可以無憾矣。

    人言廣西征兵制極嚴,雖客籍,仍有被征之義務。

    星賢若能任教,當可免;安期若不得一事,非所以安之。

    渠雖無專長,于普通簡牍文字尚能應付,未知尚有可為設法之處否?人生需要熱情,在今日人類或用之不得其當,豐于彼者啬于此,亦是社會病态之表現。

    古來悟達之士,逃人絕世,甘于隐遁生活,乃今無處可逃,無地可隐,大概祇有涅槃解脫一路為安隐法門耳。

    瑣瑣渎聽,今當收場,未晤以前,諸惟少惱多樂為祝。

    浮頓首。

     十一 一九三八年十月三十一日 子恺尊兄足下: 桂林小聚,自謂勝緣。

    慶遠西奔,翻萦别緒。

    同在羁旅,何以為懷?況怵危亡,未知所屆。

    每憶高文法畫,不禁感嘅系之。

    途中唯塵冥冥,昔聞素衣化缁,今乃缁衣成黃。

    幸舍館粗定,喘息略舒。

    偶作小詩奉贈,錄在别紙,聊代晤語,不足示人。

    談藝餘閑,時盼音教,不宣。

    浮頓首。

     十二 一九三九年二月八日 得廿二、三十兩書,所以告我者甚詳,快若暫對。

    地靈而人不傑,殆不獨廣西為然,全中國如此,恐全世界亦如此。

    有情不若無情,侈言征服者常是被征服。

    将來可以入公之畫者,或隻是山水樹石而無人也。

    人生至此,地道甯論?天道隐,人道亡,故言“地道”。

    若深入現實,真令人廢然而返、索然意盡。

    然理想中自有純美境界超現實而存在,不離現實而亦存在,非現實所能奪。

    或因現實愈惡,而其反映可使理想愈美。

    在此惡現象中不被禁遏,此真美者忽然透露迸出,與他人内在之理想相接,可引起不可思議之感,廓然頓忘現實,此藝術最高之真谛也,亦藝術所以和調萬物、澤潤人生之大用也。

    公以為然否? 今人類普遍現象,自佛眼觀之,隻是愚癡之表現。

    此一幕戲劇、一幅圖畫,直是下劣,不堪屬目。

    乃是非藝術的,無欣賞評判之價值,吾侪無端參加觀衆之列,早是不唧也。

    非公無以發吾之狂言,但搏一粲,不足為外人道耳。

    黔滇皆在虜窺伺之中,無論于蜀兩家,俱是屎棋,卻無猧兒出來覆卻秤,乃知楊太真真可人也,一笑。

    戊寅十二月十五日。

     十三 一九三九年三月五日 子恺吾友足下:遵來谕不稱兄。

     連得兩書,且喜命駕有日,為浙大諸生慶。

    所惜者,吾不及待仁者之至而遂行矣。

    在桂林時,曾荷相勸以某某不可與為緣,不如且随分依其鄉學。

    微仁者愛厚之至,何以及此?至今未敢或忘。

    今非倍之。

    某兒時生長蜀中,且先人邱墓猶在蜀,先祖墓在慶符。

    蜀中親故猶有存者,所曆山川猶能記憶。

    忽忽五十年,身已衰老,吾猶昔人非昔人也。

    每思以餘年重過其處,無異複返兒時。

    故入蜀之念,蓄之已久,吾自欲了吾夙願,非因某氏之召而往也。

    但書院事如能完全獨立,不受任何幹涉,則吾亦為之。

    不稍假借,亦自有其立場,若有纖毫未安,決不徇人以喪己。

    此在士友中當可見信,故今遂往耳。

    重慶過而不留,拟即取水道至嘉定,覓屋暫憩。

    某雖去,星賢在此,賢來時不患寂寞。

    賀君昌群、王君駕吾其人皆溫厚可交。

    但能免于空襲,則宜山亦為善地。

    人生聚散靡定,他日必可重逢。

    若能亂定返浙,真“漫卷詩書喜欲狂”矣。

    臨行草草,留此為别。

    千萬珍重,不宣。

    浮頓首。

    (茆屋如賢欲住,便可往住,但恐上課稍遠,到宜時請與星賢、昌群商之。

    )己卯一月十五日。

     十四 一九四三年一月二十六日 子恺仁兄足下: 前星賢告仁者有出遊之說,冀重得相晤于山颠水涯。

    今被來書,似猶有待。

    附來音公諸上足所草音公事略,欲使衰朽為之傳。

    鄙意音公道成,更無餘事,此類世谛文字,或正是大德所诃,何所用之?辄寫一詩去,希為善謝。

    又錄老友謝啬庵及拙詩如别紙,皆為音公而作者。

    如謂須傳,有此數詩,實作傳已竟,無須蛇足矣。

    《紀念刊》簽寫去,性常二書并附還。

    時寒珍重,不悉。

    浮頓首。

    舊曆壬午十二月廿一日。

     十五 一九四三年五月九日 子恺仁兄左右: 得書并惠詩,良厚。

    春去夏來,勞人草草,亦偶成絕句二章,玆以奉寄。

    有人饷以湖南雞狼豪,因試之,恨其纖弱,安得兔豪繭紙,作快意書?雖不能似《蘭亭》,亦頗有倪雲林風格,然詩則不遜漁洋也。

    香煙供養如何敢當,别後始知之。

    欲屬星賢彙還,又以盛意難卻,拟請移作刻書特捐。

    此則以道理供養天下人,勝以煙雲供養老夫,其功德何止百倍邪? 舍甥安期久欲命其來川,而緣會多悭,承關念之殷,已将尊書附去,令其思審。

    或乘夏間江水漲時有輪船可附,能作歸計,亦未敢必。

    又駕吾與星賢書,謂鄙藏書箧留彼處者,尚有一部分完好,将覓便寄我。

    此議想由仁者發之。

    如遵義站長能予以方便,似不妨先運至渝,暫寄存尊處,容有機會再行運嘉。

    至一切運輸雜費,自當由老朽自出。

    但得周旋之力,為助已多矣。

    為費若幹,應彙何處,并希便中示及為感。

    尊居諒已擇定,若因舊屋加以修葺,似較新築為易就。

    雅人所居,何陋之有?鼠竊到處有之,虎豹往來九關,亦何以異于此輩?老氏所謂,誠使兵無所容其刃,兕無所投其角,則亦未足憂也。

    暑假能因往遊青城、峨眉之便,重至濠上,誠不勝欣伫。

    老杜詩雲:“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

    ”仆今垂暮,始覺“有限”之言彌切,恨其不能飲耳。

    信筆不覺累紙。

    漸熱,唯阖第清佳,不具。

    浮頓首。

     十六 一九四三年五月二十八日 子恺仁兄先生左右: 立夏日奉寄二絕句,想已入覽,比惟畫趣益複超越。

    自來世俗愈下,藝術愈高,固非現實所能限也。

    浮有殘書數箧在遵義,前荷函詢駕吾,已寄書目來。

    其中有好書,即壞者亦今日不可複得,故決計運之來川。

    承告遵義車站站長與公雅故,可囑幫忙。

    唯此項書籍重量,未知确數,運費如何計算,亦無從懸揣。

    現已函浙大許紹光君,駕吾因往南嶽,有書關照,以此事托許。

    并彙少款,托其裝箱備運。

    寄許之款系一千圓,除修理木箱及包紮紙張與運送至車站腳力,至少恐二三百元,所餘不過六七百圓。

    恐不足敷遵義至渝車運費。

    可否即懇作一書緻遵義站長,托其推愛,允為盡速運渝。

    即請公代收。

    其書似可暫寄渝市熟人處,便于交水運。

    運費若幹,自應照付。

    此書即請寄浙大許紹光君,面交遵義站長。

    但請于書中附帶聲明,恐所寄許君款項預付運費或有不敷,除向許君先收一部份外,不足之數,俟該書運到渝市,補行付還。

    應補若幹,亦無從懸揣,可否仰勞暫為墊付,即将其數目示知,立當彙奉。

    不情之請,想仁者或不憚其麻煩,為天下人保存一部份舊書,亦是功德,非獨以厚于浮也。

    舍甥安期深荷關念,現已決計命其辭職來川。

    目下宜賓至樂山輪船已通,日前已将川費彙去,囑務于六月内成行。

    即陰曆五月内。

    彼若到渝,當令就沙坪壩奉谒。

    最好所運遵義之書,能先彼到渝,便可囑其攜帶附輪來樂。

    然此系理想,未必能得此恰好緣會,如其先後參差,仍煩随時相機托便帶樂。

    種種安排,費神不少。

    預料善巧方便,無不具足,必能成就此功德也。

    聞梓生将為公在樂山開畫展,俟有定期,亦當一往瞻仰耳。

    率渎,順頌潭安,不具。

    浮頓首。

     一七 一九四三年六月二十八日 子恺仁兄先生左右: 前辱舊曆端午惠書,于安期來樂及遵義運書兩事,俱極荷周旋,甚厚甚厚!運書事許君尚無來信,駕吾不在彼,許或亦有未暇,今姑俟之。

    安期俗務羁牽,不能享左圖右書之樂,殊負雅意,兼辜朱、張二君熱情,誠不知所以為詞。

    當時曾将尊書寄去,切谕宜舍彼就此,猶冀其能早來,故遲未作複。

    今得其來訊,謂急切不能首途,必俟秋以為期。

    則武大圖書一席,斷不能久懸,失此良會,豈所謂飲啄有定者邪。

    既恨彼之未能脫俗,益愧仁者垂手之殷。

    自來解黏去縛,等于超凡入聖,衆生根器不等,菩薩亦無可如何也。

    見與星賢書,知新居不日落成,為之助喜,小聯紙到即書。

    若能略示尊構四圍景物,或出語較為帖切耳。

    涼燠不時,諸唯安樂,不具。

    浮頓首。

     一八 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十二日 子恺尊兄左右: 前得十月廿一日惠書,知舊存遵義殘箧,已承徐君運渝,且不取運費。

    此事深倚大力。

    亦感徐君雅意,通書時務乞代為緻謝。

    别寄拙書一幅,聊贈徐君,至時并乞轉奉為幸。

    昨得吳敬生書,知此書箧尚在南岸,遲早總可設法運嘉。

    人事不常,相見緣阻,祇有遠望,無可為言。

    達人大觀,物無不可,想飲酒作畫,自有真趣耳。

    順頌潭祉,不悉。

    浮頓首。

     一九 一九六一年五月十九日 子恺仁兄先生道席: 昨公純持示手書并廣洽師來訊,始知公純謀印拙書,緻勞仁者與廣洽師往複商略,深感不安。

    衰年唯希省事,不欲擾人。

    矧拙書了無藝術價值,何足邀人鑒賞,故本無流布之意。

    公純初未見告,辄欲為我宣傳,未免好事之過。

    非特今時印刷困難,且欲煩廣洽師醵赀海外,尤非所宜。

    春蚓秋蛇,豈足比數。

    何可使人出資為此無益之事。

    已囑公純将此意徹底取消,勿再饒舌。

    君子愛人以德,請即置而不論可矣。

    雙目近瞽,強自作書奉達,唯照不宣。

    浮白。

    五月十九日。

     再有渎者,廣洽師惠寄藥物,兩次均收到。

    此項藥物納稅頗重,前後共納四十餘元,實屬不堪負擔。

    洽師好意可感,但彼此俱不免煩費,不如其已。

    故前緻洽師書已請停寄。

    仁者若便中通訊時,懇再為婉辭謝之。

    至禱。

    浮再白。

     二〇 一九六一年六月二十二日 子恺仁兄先生: 十五日惠書至,适又值卧病,未能即複為歉。

    見示廣洽師來函,具見雅意。

    日前承其惠藥,本宜緻謝。

    今見此書,因并答之。

    拙複及洽師原函并附上。

    拙複欲請俟與洽師通訊時附緻之,病目更不能寫外文封面也。

    鄙意已略具答洽師書中,恕不贅。

    病起瞑目作此,真成空中鳥迹。

    方暑,唯珍衛不悉。

    浮白。

    六月廿二日。

     前承惠《護生畫集》,已囑公純代為函謝。

    又及。

     二一 一九六一年十月十三日 子恺仁兄先生道席: 惠書敬悉。

    前由女公子一吟寄來廣洽師彙還稅款,不知所以為答。

    此款既未便寄還,因贈以拙書《信心銘》一本,于前月二十日迳寄新嘉坡。

    聊為不言之表。

    今承示洽師囑寄幻影,附上一頁,即煩代為寄贈。

    知新自井岡山還,定多佳興。

    浮曾到上海就醫,留五日即返,諸友皆未及往晤。

    衰朽,諒不以疏簡見責也。

    唯順時珍衛,不具。

    浮白。

    十月十三日。

     二二 一九六二年二月三日 子恺仁兄先生左右: 得惠書,知廣洽師複有食物見贈。

    今托周君啟人杭州畫家。

    詣前面取,請即付之。

    瑣瑣煩渎,愧荷愧荷!衰病畏寒,仍就寓華僑,住二四〇室取暖。

    周君行促,草草附此,順頌春祺,不宜。

    浮白。

    六二年二月三日。

     二三 衰朽卧病三月,頃始強起。

    囑為廣洽上坐作書,久而未應,今率寫一紙附奉。

    因患白内障,下筆惝恍,真成塗鴉矣。

    春雨猶寒,唯餐衛多宜,不具。

    浮白。

    子恺仁兄先生。

    三月十九日。

     竺可桢 藕舫 一 一九三八年二月十二日 藕舫仁兄先生左右: 在杭承枉教,忽忽逾年。

    野性疏簡,往還禮廢,幸未見責。

    每懷雅量,歎仰實深。

    自寇亂以來,鄉邦塗炭。

    聞貴校早徙吉安,弦誦不辍。

    益見應變有餘,示教無倦,彌複可欽。

    弟于秋間初徙桐廬,嗣因寇逼富陽,再遷開化。

    年衰力憊,瑣尾流離,不堪其苦。

    平生所蓄,但有故書,展轉棄置,俱已蕩析。

    即不為劫灰,亦膏鼠吻,念之能無惘然?非徒士友同嗟,直是經籍之厄也。

    現所居雖稍遠鋒镝,然寇之所向,殊不可知,萬一或有壓境之虞,不能不預為轉徙之計。

    舍入贛外,别無他途。

    然向于贛中人士,鮮有交舊,一旦栖皇羁旅,托足無由。

    因念貴校所在,師儒骈集,敷茵假館,必與當地款接,相習能安。

    傥遵道載馳,瞻烏爰止,可否借重鼎言,代謀椽寄,使免失所之歎,得遂相依之情?雖過計私憂,初不敢存期必,然推己及物,實所望于仁賢。

    幸荷不遺,願賜還答,并以贛中情勢,及道路所經,有無舟車可附,需費若幹,不吝詳告。

    又相随患難者,有舍甥丁安期、及門王星賢兩家,婦孺并僮仆共計十五人。

    旅中簡單生活,每月約需若幹,亦望一并示及,以便量力籌措。

    惠而好我,示我周行,不有君子,吾安适歸?幸托鄉裡之愛,猶蒙見齒,當不厭其渎耳。

    專此,敬頌道安,鹄候回玉,不宣。

     二 一九三八年三月六日 迥日複電,計已早達。

    惠書昨至,期待良殷,兼見君子教思無窮之旨。

    在浮本以求遠兵革,非圖附于臯比,何期過見存錄,欲使遂預講筵。

    念方行乎患難,猶得從諸君子後,相與究論,綿鄒魯遺化于垂絕之交,亦若可以申其素懷,不孤疋望。

    但恐衰朽之言,無裨後學,若其可得而說者,固亦不敢有隐。

     竊推賢智之用心,在使多士敦厲氣節,仁為己任。

    是必求之經術,講明義理,無囿習俗之陋,而克踐性德之全,乃可濟蹇持危,開物成務。

    向者每見時論噂口沓,何止诋孟氏為迂闊,甚或撥堯舜為虛無。

    足使馬、鄭捐書,程、朱杜口。

    今承高論,迥異恒流,或者天牖斯民,不緻終淪異族。

    故謂欲蕩膻腥,先須信古。

    教人必由其誠,斯好善優于天下,庶幾匡複不遠,丕變可期。

    既昭感應之同符,複何語默之異緻?然則浮之至與不至,于仁者設教之方,固無所加損也。

     浮雖浙人,生長于蜀,蜀中尚有丘墓,親故不乏。

    故入蜀之志,懷之已久,終以年衰,憚于遠涉,因思就近入贛,或可相依。

    但令不陷寇窟,别無餘望。

    身本茕獨,而有親故相從,義不可棄,間關轉徙,益感其艱。

    承示由玉山附火車可達樟樹鎮,然開化僅有船可通常山,過此則無水道。

    開化雖亦有公共汽車至衢縣,經過常山,然以人多、行李多,必不可附,故祇能取水道。

    常山至玉山雖有公共汽車,每日僅開一次,擁擠不堪,又時為軍用。

    若攜行李,兼有婦孺,則困礙難行,欲專雇一車,又不可得。

    且聞途中軍隊雜沓,或有陵暴,若無證明文件,亦慮不免于擾,以是躊躇未能就道。

    今欲奉商,可否由貴校函知常玉段路局,設法撥與客車一輛,行李連人,所占空間已多,非大客車不能容,小包車不适用。

    并附證明文件,以免軍隊中途扣用。

    若能直放開化,由開化出發,徑駛玉山,如此則經常山可免起卸,為途不過兩站,華裡百六十,公路取徑或有申縮,未知折合若幹。

    其費浮自任之。

    若此層能辦到,行日當先電告。

    附火車至樟樹鎮之日,可否遣人至車站照料,兼為雇船,使羸老無行路之嗟,而有安車之适。

    此似所望過奢,近于不情。

    忘其僭妄,徑率姑以為言。

    若是人情所難,自合寝罷。

    亦望直告以不可,無以為嫌。

    是于公之見厚,初無所歉也。

    所以不避聽覽之煩,而瑣瑣及此者,亦明非不欲往,實以道阻且長,若或尼之。

    使有其他可以取道之計,自能為謀,固不欲勞及隸人矣。

    于世情則非所宜,然推與人忠之道,所以自處,所以處人,皆不當有不盡之情,故直言之,而不覺其近于野也。

     專複,敬候道祉,仍盼賜答,不具。

    迪生先生前有電見速,深荷不鄙,均此緻候,不另申答,并乞諒其疏簡,為幸。

     三 一九三九年九月五日 承介蔣君逸雪,欲以參學名義通訊問學,并承寄示蔣君所著《國學概論》、《陸秀夫年譜》等書。

    蔣君績學之士,著述斐然可觀,不以自足,不恥下問,是誠賢智之用心,尤堪嘉尚。

    但書院所講求者,一以義理為主,務在反躬體認,不徒以博問多識、辨析批評為能事。

    蔣君如本此旨來相咨決,亦自不敢有隐,否則泛泛酬答,恐未必能有深益。

    且院中師友講習,唯日不足,更無餘力以待問,書劄往複,實不暇給,殊愧未能仰副來意,尚希轉緻蔣君,諒察為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