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舊史宜注意之點

關燈
中國史家,既以作史惟恐其不出于人為宗旨,所以其所最尊重的,為其所根據的材料的原文;不但帶有原始材料性質的正史如此,即根據正史等書而編纂的史籍,亦系如此。

    譬如編年史,在前一卷中,還稱舊朝的君主為帝,于新朝的君主,則但稱其名;到後一卷中,就可改稱新朝的君主為帝,而于舊朝的君主,則改稱為某主子。

    此其最大的理由,固為所謂“窮于辭”;然在前一卷中,所用的還多系前朝的史料,在後一卷以後,則所用的多系後朝的史料,必如此,原文的多數,乃易因仍,亦不失為一種理由。

    這似乎滑稽,然細思之,稱号原無關褒貶,亦無甚可笑也。

    (近人好将前代帝王的谥号撤去,改稱其姓名,如稱漢武帝為劉徹是。

    此實甚無謂。

    無論谥法或廟号,均不含有尊重或褒美之意;而漢武帝是一個皇帝,則不可以不知。

    稱之為漢武帝,則就其名稱,已使人知其為某一朝的一個皇帝矣。

    若其名為徹,則即不知之,亦無甚妨礙,正不必徒勞人之記憶也)舊史作者,多須改入自己的口氣,因此,雖極尊重原文,終不能無改動;但其改動亦有一定的體例,讀書多者,自能知之。

     昔人作史的體例如此,所以舊時史籍,多不能作編纂的人的話看,而隻能作其所根據的原文的作者的話看,而史籍的性質,是随時代而不同的,于此,就重煩讀者的注意了。

     怎樣說史籍的性質,随時代而不同呢?原來孤見最難傳播。

    所以一個時代,史事傳之後來的,必系其時多數人所能接受的一種說法,而其說多非真相。

    然則事實的真相,有沒有知道的人呢?那自然是有的。

    然在口說流行的時代,對人無從談起,即或談起,亦無人為之傳述;在使用文字的時代,未必皆筆之于書,即或筆之于書,其書亦少人閱讀。

    經過一個時期,此等較近真相的說法,就随其人之衰謝而煙消雲散;而其流傳下來的,隻是西洋史學家所謂“衆所同意的故事”了。

    所以曆史的内容,實和其時的社會程度,很有關系,此點最宜注意(或謂其時社會的程度既然甚低,何以其時的人機械變詐,曾與後世無異?殊不知為機械變詐之事者乃個人,傳曆史則群衆之力:個人之突出者,各時代皆有之;社會之進化,則自有其一定之程序也)。

     從大體上分劃,過去的曆史,可以分做三個時代,即: (一)神話時代。

    這時候,人們還未知道人與物的區别,其文明程度,自然是很低的。

    然而其時代卻是很早的。

    遂古的史料,大都隐藏于其中。

    這種材料,在中國人所認為正式的史籍中,似乎不多。

    因為衆所共認為最早的正式的史籍為《史記》,當其編撰之時,社會的文明程度已頗高,故于此等說法,多不之取。

    《五帝本紀》說:“百家之言黃帝者,其文不雅馴”,而所取者專在《大戴禮記》《尚書》一類書,即其明證。

    然最早的史事,實無不隐藏于神話中;不過經過程度較高的人的傳述,逐漸把它人事化,讀者不覺其詭異,就共認為雅馴罷了。

    如能就此等人事化的材料,加以分析,使之還原,還是可以發現其神話的素質的。

    如《詩經·商頌》說“禹敷下土方”,《書經·禹貢》亦說“禹敷土”,讀來絕不見有何神怪之迹;然若将《山海經·海内經》“鲧竊帝之息壤,以湮洪水”,作為敷土的注腳,即可見其中原含有神秘的成分,不過傳《詩》《書》的人,不複注重于此,僅作為一句成語傳述,而不複深求其中的意義罷了。

    此等分析的工作,近來所謂疑古派,曾做了一些,雖其說不盡可信,亦于史學有相當的益處。

    但神話真的有價值;僞造的則轉足淆亂史實,用之不可不極謹慎而已(将中國神話保存得最多的為《山海經》。

    此書非《漢志》所著錄的《山海經》,《漢志》所著錄的《山海經》,乃講建設之書,即古所謂“度地居民”之法,讀《漢志》原文可見;今書蓋漢以前方士之記錄,荟萃成編者,二書偶然同名耳。

    次則《楚辭》,其中《離騷》《天問》等篇,亦多含古代神話。

    緯書似系神話淵蔽,然出漢人造作,多失原形,用之須極謹慎。

    道家書中,亦保存一部分神話,則又承緯書之流,其可信的程度更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