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為中國史學訴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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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此,還該有一句話,為中國的舊史訴冤。那即是近來的議論,往往說舊時史家颠倒是非。舊時史家颠倒是非者誠有之,如魏收之被稱為穢史是。然其所謂颠倒者,止于如此,不過偏端,并非全體。若将全體的是非,悉行淆亂,則必無人能做此事。而據近來的議論:則幾謂舊史全部之是非無一可信;所載事實,無一非歪曲、僞造。問其何所見而雲然?譬如說,曆代的史籍,對于政府,悉視為正統,對于反抗政府的人,則悉視為叛逆;于政府之暴虐、激變,及其行軍之騷擾、軍隊之怯懦、戰争之失利,多所隐諱,而于反抗政府之人,則一一切反是便是。(此系舉其一端;其他,如漢族與異族的沖突,則歸曲于異族,而不着漢族壓迫之迹,如近人所謂大漢族主義等皆是)須知舊時之作史者,并非各方面的材料都很完備,而據以去取;隻是據其所得的材料,加以編輯,以诒後世而已。當其編輯之時,自古史家有一大體同守的公例,即不将自己的意思,和所據的史料相雜。此即《谷梁》所謂“信以傳信,疑以傳疑”;(見桓公五年。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相傳的說法,無論自己以為可信,抑以為可疑,都照原來的樣子傳下去。人人謹守此法,則無論時代遠近,讀書的人,都得到和原始材料接觸的機會;而後人的議論,隻須發表自己的意見,而不必再行叙述,則吏籍的分量,不緻過多,亦可節省讀者的精力也)亦即後世史家所謂“作文惟恐其不出于己,作史惟恐其不出于人”。可見其例起源甚古,沿襲甚久。其極端者,乃至于所據史料,不過照樣謄寫一過;于不合自己口氣之處,亦不加改動,如《史通》所譏《漢書·陳勝傳》仍《史記·陳涉世家》“至今血食”之文。而不知直錄原文,實為古人著書之通例。(照例愈古則愈嚴。不但直錄原文,不加改竄;即兩種原文,亦不使其互相攙雜。如《史記·夏本紀》絕不及羿、浞之事,而《吳世家》詳之;以《夏本紀》所據者,乃《帝系》《世本》一類之書;《吳世家》所據者,則《國語》之類,不以之相訂補也。全部《史記》複、矛盾之處,觸目皆是,初學者随意披覽,即可見得,史公豈有不自知之理?所以如是者,古人著書的體例,固如是也;此例守之愈嚴,愈使古書之真相,有傳于後)古人所缺者,乃在于原文之下,未曾注明其來曆,然此至多不過行文條例不如後人之密而已。亦間有注明者,如《漢書·司馬遷揚雄傳》,都著其自叙雲爾是也。則其餘不著者,或在當時人人知之,不待加注,亦未可知。且如引書必著卷第,亦至後世而始嚴;古人則多但著書名而已。亦以時愈晚,書愈多,卷帙愈巨,翻檢為難;在古代則并不爾也。出于他人之說,有兩說異同者,古人未嘗不并存。其遠者,如《史記·五帝本紀》,既說“神農氏世衰,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農氏弗能征”,又說“炎帝欲侵陵諸侯”;(神農古多謂即炎帝,《史記》亦不以為兩人)其近者,則如《舊唐書》的《高宗王皇後傳》,一篇之中,說王皇後、蕭淑妃死法,即顯相抵牾。所記之事,苟有一種材料,懷疑其不足信者,亦未嘗不兼着其說。如《金史·後妃傳》,多載海陵淫穢之事,蓋據金世實錄;而在《賈益謙傳》,卻明著“大定間,禁近能暴海陵蟄惡者,辄得X美仕,故當日史官修實錄,多所附會”。然則歪曲、僞造者,乃當日修實錄之史官,而非修《金史》之人。曆代政府一方面對于人民,平時的暴虐,臨事的激變,及人民起義之後政府行軍的騷擾,軍隊的怯懦,戰事的失利,多所隐諱;而于反抗政府的一方面,則将其含冤負屈以及許多優點一筆抹殺,作此等歪曲僞造者,亦自有其人。若謂修史者,既明知所據材料之不足信,何故不加以說明,則此為全部皆然之事,人人知之,何待于言?亦何可勝言?(從前讀史的人,有治學常識者,其于史文,本隻當他記事之文看,并隻當他一方面所說的話看,無人以其言為是非之準,并無人信其所記之事皆真實也)其有之,則學究之流而已。修史者不改原文,但加編輯,不徒不能屍诒誤後人之咎;反可使後人知史料之不足信,不啻揭發其覆,使讀者“聞一知二”了。(如《金史》既有《賈益謙傳》之文,則《後妃傳》所載者,亦可雲非以著海陵之淫亂,特以著金世實錄的誣罔;然晦陵亦非不淫亂,暴其惡者亦不可雲盡誣,亦未便一筆抹殺,故又存其文于《後妃傳》也)若說人民方面的材料,與政府方面的材料相反者,雖雲缺乏,亦非一無所有,作史者何不據以參考,兼著其說?則不知史以正史為主,曆代的正史,無論其為官纂、為私修,實皆帶有官的性質。(其關系最大者,為所用仍系官方的材料,及著述不甚自由兩端,說見下節)此乃被壓迫階級不能自有政權,而政權為壓迫階級所攘竊之故,非複著述上的問題了。說到此,則不能不進而略論中國曆史的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