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孔子學說所以适應于秦漢以來的社會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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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趨勢,不特不曾孤意的特為改變,而且比起六國來反為保守。

    六國在戰國時以經濟之發展,侈靡而失其初年軍國之精神(特别是三晉),秦國則立意保存,從孝公直到秦皇。

     漢初一意承秦之續,不見得有一點“調和二者”的痕迹。

    這層漢儒是很覺得的。

    太史公把漢看得和秦一般,直到王莽時,揚雄劇秦美新,亦隻是劇漢美新耳。

    東漢的儒家,方才覺得漢不是秦。

     儒家雖由漢武室為國教,但儒家的政治理想,始終未完全實現。

    東漢晚年禮刑之辯,實是春秋理想與戰國理想之争,魯國理想與三晉理想之争。

    魯國以國小而文化久,在戰國時也未曾大脫春秋時封建氣。

    儒家的理想,總是以為國家小應隻管政刑,還要有些社會政策,養生送死,乃至儀節。

    三晉思想總是以為這都非國家所能為,所應為,國家但執柄。

    其弊是儒家從不能有一種超予Ethics的客觀思想,而三晉思想家所立的抽象的機作,亦始終不可見,但成君王之督責獨裁而已。

     近代最代表純正儒家思想者,如顧亭林,其《封建十論》,何嘗與柳子厚所論者為一件事?柳子厚的問題是:封建(即裂土,非成俗)于帝室之保全,國内之秩序為便呢,或是但是郡縣?亭林的問題是:封建(即成俗,非裂土)能安民或者郡縣?亭林答案,以為“郡縣之弊其弊在上”,必層層設監,愈不勝其監。

    刺史本是行官,旋即代太守;巡按本是行官,旋即代布政,愈防愈腐,以人民之中未有督責也。

     中國離封建之局(社會的意義),遂不得更有歐洲政治的局面,此義我深信深持,惜此信中不能更詳寫下。

     商鞅、趙武靈王、李斯實在不是一輩人。

    商鞅不是一個理想家,也不是一個專看到将來的人。

    他所行的法,大略可以分做四格:(一)見到晉國霸業時之軍國辦法,以此風訓練秦國;(二)使警察成人民生活的習慣;(三)抑止财富的勢力侵到軍國,此亦是鑒予晉之頹唐;(四)使法令絕對的實行。

    商君到底是個三晉人。

    自孝公以來秦所以盛,我試為此公式“以戎秦之粗質,取三晉之嚴文”。

     商鞅這種變法,是與後來儒家的變成法家,如王莽、王安石等,絕然不同的。

     趙武靈王不曾變法,隻是想使人民戎俗而好戰,以便開拓胡地中山,并以并秦。

    他是一個甚浪漫的人。

    但不見得有制度思想。

     李斯的把戲中,真正太多荀卿的思想。

    荀卿所最痛言的“壹天下建國家之權稱”,李斯實現之。

    他的事作與商君的事作甚不類。

    商君是成俗,李斯是定權衡。

     這些人不見得在當時即為“衆矢之的”。

    我們現在讀戰國的曆史,隻能靠一部《史記》。

    《戰國策》已佚,今存當是後人輯本(吳汝綸此說甚是),而這部《史記》恰恰是一部儒家思想的人做的。

    商君的人格,想也是很有力量而超越平凡的。

    看他答公孫痤之言,何其有見識而有擔當。

    且後來一靠孝公,不為私謀,秦國終有些為他訴冤的人。

    即令有人攻擊他,也必是攻擊他的私人,不聞以他之法為衆矢之的。

    至于李斯,後人比忠者每稱之。

    《史記》上有一個破綻“人皆以斯極忠而被五刑。

    察其本,乃與俗議之異。

    不然,斯之功且與周召列矣”。

    可見子長時人尚皆稱許李斯,非子長一人在《史記》上作翻案文章耳。

    子長最痛恨公孫弘,最看不起衛、霍一流暴發戶,最不謂然的是好大喜功,故結果成了一部于漢武帝過不去的謗書。

    他這“一家之言”,我們要留神的。

    陳涉造反,尚用扶蘇的名義,可見當時蒙将軍之死,必是世人歌泣的一件事。

    蒙氏有大功,而被大刑,不合太史公的脾胃,把他一筆抹殺,這豈能代表當年的輿論哉?如果《史記》有好處,必是它的“先黃老而後六經,退處士而進奸雄,羨貨利而羞賤貧”。

    但頭一句尚是它的老子的好處,他的儒家思想之重,但這書但成“一家之言”。

    假若現在尚有當年民間的著述,必另是一番議論。

    我們現在切不可從這不充足的材料中抽結論。

     到了後世甚遠,儒家思想、儒家記載,專利了。

    當年民間真正的輿論,就不見了。

     宋前,曹操在民間的名譽不壞;從宋起,儒家思想普及民間,而曹公變為“衆矢之的”。

    當年何曾是如此的? 以上一氣寫下,一時想到者,意實未盡也。

     弟 斯年 十五、十一、廿八 三 颉剛兄: 兄弟六信提出一事,弟于上次信叙了我的意思很多。

    我現在補說下列幾句: 中國社會的變遷,在春秋戰國之交,而不在秦。

    七國制、秦制、漢制,都差不多。

    其得失存亡,在政而不在制。

     商鞅一般人不見得在當時受惡名。

    我又舉下列兩事:(一)李斯上書,舉商君以為客之益秦之例;(二)公孫衍、張儀,孟子的學生大稱之,大約是當時時論,而遭了孟子大頓罵。

    孟子是儒家,不見得能代表當時時論。

     有一人頗有一部分像商君者,即吳起,在其能制法明令以強國。

    而吳起所得罪的人,也正是商君所得罪的,即是當時的貴族。

    大約戰國初年的趨勢,是以削貴族的法子強國。

     弟 斯年 十五、十二、七 (原載1927年12月6日《國立第一中山大學語言曆史學研究所周刑》第一集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