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子家叙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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稱訓》:老子學商容,見舌而知守柔矣。

    《呂氏春秋·離謂篇》,箕子商容以此窮。

    注,商容,纣時賢人,老子所從學也)。

    然則老萊子之稱老子也舊矣。

    實則三人不相蒙也。

    若《莊子》載老聃之言,率原于道德之意,而《天道篇》載孔子西藏書于周室,尤誤後人。

    “寓言十九”,固已自揭之矣。

     容甫将《老子列傳》中之主人分為三人,而以著五千文者為史儋,孔子問禮者為老聃,家于苦縣者為老萊子。

    此種分析誠未必盡是,然實是近代考證學最秀美之著作。

    若試決其當否,宜先審其推論所本之事實,出自何處。

    一、容甫不取《莊子》,以為“寓言十九,固自揭之”。

    按,今本《莊子》,實向秀郭象所定之本(見《晉書·本傳》),西晉前之莊子面目,今已不可得見,郭氏于此書之流行本,大為删刈。

    《經典釋文》卷一引之曰:“故郭子雲,一曲之才,妄竄奇說,若關奕意修之首,危言遊凫子胥之篇,凡諸巧雜十分有三。

    ”子玄非考訂家,其所删削,全憑自己之理會可知也。

    莊子之成分既雜,今本面目之成立又甚後,(說詳下文釋《莊子》節)則《莊子》一書本難引為史料。

    蓋如是後人增益者,固不足據,如誠是自己所為,則“寓言十九,固自己揭之”也。

    《莊子》書中雖有與容甫說相反者,誠未足破之。

    二、容甫引用《列子》文,《列子》固較《莊子》為可信耶?《列子》八篇之今本,亦成于魏晉時,不可謂其全僞,以其中收容有若幹舊材料也。

    不可謂其不僞,以其編制潤色增益出自後人也。

    《列子》書中所記人事,每每偶一複核,頓見其謬者;今證老子時代,多取于此,誠未可以為定論。

     然有一事足證汪說者,《史記》記老子七代孫假仕漢文朝,假定父子一世平均相差三十五年不為不多,老子猶不應上于周安王。

    安王元年,上距孔子之生猶百餘年。

    且魏為諸侯在威烈王二十三年(西曆前403),上距孔子之卒(西曆前479)七十六年,若老子長于孔子者,老子之子焉得如此之後?又《莊子·天下篇》(《天下篇》之非寓言,當無異論),關尹、老聃并舉,關尹在前,老聃在後。

    關尹生年無可詳考,然周故籍以及後人附會,無以之為在諸子中甚早者;關尹如此,老子可知。

    《史記》記老子隻四事:一、為周守藏史;二、孔子問禮;三、至關見關尹;四、子宗仕魏。

    此四事除問禮一事外,無不與儋合(儋為周史,儋入關見秦獻公,儋如有子,以時代論恰可仕于魏)。

    容甫所分析宜若不誤也。

    五千言所談者,大略兩端:一、道術;二、權謀。

    此兩端實亦一事,道術即是權謀之擴充,權謀亦即道術之實用。

    “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獨取後”雲雲者,固是道術之辭,亦即權謀之用。

    五千言之意,最洞澈世故人情,世當戰國,人識古今,全無主觀之論,皆成深刻之言。

    “将欲取之,必故與之”;即荀息滅虢之策,陰謀之甚者也。

    “夫惟弗吾,是以不去”;即所謂“精華既竭,蹇裳去之”者之廉也。

    故《韓非子》書中《解老》、《喻老》兩篇所釋者,誠《老子》之本旨,談道術乃其作用之背景,陰謀術數乃其處世之路也。

    “當其無有車之用”,實帝王之術。

    “國之利器,不可示人”;亦禦下之方。

    至于柔弱勝剛強,無事取天下,則戰國所托黃帝、殷甲、伊尹、太公皆如此旨。

    并競之世,以此取敵;并事一朝,以此自得。

    其言若抽象,若怪谲,其實乃皆人事之歸納,處世之方策。

    《解老》以人間世釋之,《喻老》以故事釋之,皆最善釋老者。

    王輔嗣敷衍旨要,固已不及;若後之侈為玄談,曼衍以成長論,乃真無當于《老子》用世之學者矣。

    《史記》稱漢文帝好黃老刑名,今觀文帝行事,政持大體,令不擾民,節用節禮,除名除華,居平勃之上,以無用為用,介強藩之中,以柔弱克之,此非庸人多厚福,乃是帷幄有深謀也。

    洛陽賈生,雖為斯公再傳弟子,習于刑名,然年少氣盛,侈言高論,以正朔服色動文帝,文帝安用此擾為?窦太後問轅固生《老子》何如,轅雲:“此家人言耳。

    ”可見漢人于《老子》以為處世之論而已,初與侈談道體者大不同,尤與神仙不相涉也。

    又漢初為老學者曰黃老,黃者或雲黃帝,或雲黃生(例如夏曾佑說)。

    黃生漢人,不宜居老之上。

    而《漢志》列黃帝者四目,兵家舉黃帝風後力牧者,又若與道家混。

    是黃老之黃,乃指黃帝,不必有異論。

    五千文中,固自言“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則無為之論,權謀術數之方,在戰國時代誠可合為一勢者矣。

     綜上所說,約之如下:五千文非玄談者,乃世事深刻歸納。

    在戰國時代,全非顯學。

    孔子孟子固未提及,即下至戰國末,荀子非十二子,老氏關尹不與;韓非斥顯學,絕五蠹,道家黃老不之及;僅僅《莊子·天下篇》一及之,然所舉關尹之言乃若論道,所稱老聃之言隻是論事。

    《莊子·天下篇》之年代,蓋差前乎荀卿,而入漢後或遭潤色者(說别詳)。

    是戰國末漢初之老學,應以《韓子·解》、《喻》兩篇者為正;文帝之治為其用之效,合陰謀,括兵家,為其域之廣。

    留侯黃石之傳說,河上公之神話,皆就“守如處女,出如脫兔”之義敷衍之,進為人君治世之衡,退以其說為帝王師,斯乃漢初之黃、老面目。

    史儋以其職業多識前言往行,處六百年之宗主國,丁世變之極殷(戰國初年實中國之大變,顧亭林曾論之),其制五千言固為情理之甚可能者。

    今人所謂“老奸巨猾”者,自始即号老矣。

    申、韓刑名之學,本與老氏無沖突處,一談其節,一振其綱,固可以刑名為用,以黃、老為體矣。

    此老氏學最初之面目也。

     “老學既黃”(戲為此詞),初無須大變老氏旨也,蓋以陰謀運籌帷幄之中,以權略術數決勝千裡之外,人主之取老氏者本以此,則既黃而兵家權略皆人之,亦固其所。

    然黃帝實戰國末漢初一最大神道,儒道方士神仙兵家法家皆托焉,太史公足迹所至,皆聞其神話之迹焉。

    (見《五帝本紀·贊》)則既黃而雜亦自然之勢矣。

    老學一變而雜神仙方士,神仙方士初與老氏絕不相涉也(白居易詩“玄元聖祖五千言,不言藥,不言仙,不言白日升青天”),神仙方士起于燕齊海上,太史公記之如此,本與鄒魯之儒學無涉,周鄭三晉之道論(老子),官術(申韓),不相幹。

    然神仙方術之說來自海濱,無世可紀,不得不比附顯學以自重于當時。

    戰國末顯學儒墨也(見《韓非子》),故秦始皇好神仙方士,乃東遊,竟至鄒峄山,聚諸生而議之。

    其後怒求神仙者之不成功,大坑術士,而扶蘇谏曰:“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

    ”坑術士竟成坑儒,則當時術士自附于顯學之儒可知。

    儒者在戰國時,曾西流三晉,南行楚吳;入漢而微,僅齊魯之故壘不失。

    文景時顯學為黃老,于是神仙方士又附黃老,而修道養性長壽成丹各說皆與老子文成姻緣,《淮南》一書,示當時此種流勢者不少。

    故神仙方士之入于道,時代為之,與本旨之自然演化無涉也。

     武帝正儒者之統,行陰陽之教,老學遂微。

    漢初數十年之顯學,雖式微于上,民間稱号終不可怠。

    且權柄刑名之論,深于世故者好取之,馭下者最便之,故宣帝猶賢黃老刑名,而薄儒術。

    後世治國者縱慣以儒術為号,實每每陰用黃、老、申、韓焉。

    又百家廢後,自在民間離合,陰陽五行既已旁礴當世,道與各家不免借之為體,試觀《七略》、《漢志》論次諸子,無家不成雜家,非命之墨猶須順四時而行(陰陽家說),其他可知矣。

    在此種民間混合中,老子之号自居一位,至于漢末而有黃巾道士,斯誠與漢初老學全不相涉也。

     東漢以來,儒術凝結,端異者又清澈之思,王充仲長統論言于前,王弼、鐘會注書于後,于是老氏之論複興。

    然魏、晉之老乃莊老,與漢初黃、老絕不同。

    治國者黃、老之事,玄談者莊、老之事。

    老、莊之别,《天下篇》自言之,老乃世事洞明,而以深刻之方術馭之者;莊乃人情練達,終于感其無可奈何,遂“糊裡糊塗以不了了之”者。

    魏、晉間人,大若看破世間紅塵,與時俯仰,通其狂惑(如阮嗣宗),故亦卮言曼行,“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此皆莊書所稱。

    若老子則有積極要求,潛藏雖有之,卻并非“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者。

    幹令升《晉紀·總論》雲:“學者以莊老為宗而绌六經”,不言老莊。

    太史公以莊釋老,遂取莊書中不甚要各篇,當時儒道相绌之詞,特标舉之。

    甚不知莊生自有其旨。

    魏晉人又以老釋莊,而五千言文用世之意,于以微焉。

    例如何平叔者,安知陳、張、蕭、曹之術乎?乃亦侈為清談,超機神而自比于猶龍,志存吳、蜀,忘卻肘腋之患,适得子房之反,運籌千裡之外,決敗帷幄之中矣。

    此種清談決非《老子》之效用也。

     老學之流變既如上述,若晉人葛洪神仙之說,魏人寇嫌之符箓之術,皆黃巾道士之支與裔,與老子絕無涉者。

    老萊子一人,孔子弟子列傳既引之,大約漢世乃及戰國所稱孔子問禮之事每以老萊子當之,以老聃當之者,其别說也。

    孔子事迹後人附會極多,今惟折衷于《論語》,差為近情。

    《論語》未談孔子問禮事,然記孔子适南時所受一切揶揄之言,如長沮、桀溺、荷丈人、接輿等等,而鳳兮之歎流傳尤多。

    孔子至楚乃後來傳說,無可考證,若厄陳、蔡則系史實。

    苦為陳邑,孔子卒時陳亡于楚,則老萊子固可為孔子适陳、蔡時所遇之隐君子,苦邑人亦可因陳亡而為楚人厲,之與萊在聲音上同紐,或亦方言之異也。

    老萊子責孔子以“去汝躬矜與汝容知”之說,容有論事,則老萊亦楚狂一流之人;不然,亦當是憑借此類故事而生之傳說,初無涉乎問禮。

    及老聃(或史儋)之學浸浸與顯學之儒角逐,孔老時代相差不甚遠,從老氏以绌儒學者,乃依舊聞而造新說,遂有問禮之論,此固是後人作化胡經之故智。

    六朝人可将老聃、釋迦合,戰國末漢初人獨不可将仲尼、老聃合乎?《論語》、《孟子》、《荀子》及《曲禮》、《檀弓》諸篇,戰國儒家史今存之材料也,其中固無一言及此,惟《曾子問》三言之。

    今觀《曾子·檀弓問》所記,皆禮之曲節,陰陽避忌之言,傳曾掌故之語,誠不足當問禮之大事。

    明堂《戴記》中,除《曲禮》數篇尚存若幹戰國材料外,幾乎皆是漢博士著作或編輯,前人固已言其端矣。

    (太史公、班孟堅、盧植明指《王制》為漢文時博士作,甚顯之《中庸》,亦載“今天下車同軌”及“載華嶽而不重”之言。

    ) 附記:韓文公已開始不信問禮事,《原道》雲:“老者曰,孔子吾師之弟子也,為孔子者習聞其說,樂其誕而自小也,亦曰吾師亦嘗師之雲爾。

    不惟舉之于其口,而又筆之于其書。

    ”然《史記》一書雜老學,非專為儒者。

     儋、聃為一人,儋、聃亦為一語之方言變異。

    王船山曰:“老聃亦曰太史儋,儋、聃音蓋相近。

    ”畢沅曰:“古聸、儋字通。

    《說文解字》有聃雲:‘耳曼也。

    ’又有聸字雲:‘垂耳也,南方聸耳之國。

    ’《大荒北經》、《呂覽》聸耳字并作儋。

    又《呂覽》老聃字,《淮南王書》聸耳字皆作耽。

    《說文解字》有耽字雲:‘耳大垂也。

    ’蓋三字聲義相同,故并借用之。

    ”此确論也。

    儋、聃既為一字之兩書,孔子又安得于卒後百餘年從在秦獻公十一年入關之太史儋問禮乎?總而言之,果著五千文者有人可指當為史儋,果孔子适南又受揶揄,當為老萊子也。

     上說或嫌頭緒不甚清晰,茲更約述之。

     一、《老子》五千言之作者為太史儋,儋既為老聃,後于孔子。

    此合汪、畢說。

     二、儋、聃雖一人,而老萊則另一人,萊、厲或即一語之轉。

     三、孔子無問禮事,《曾子問》不可據。

    問禮說起于漢初年儒老之争。

     四、始有孔子受老萊子揶揄之傳說,後将老子代老萊。

    假定如此。

     五、《老子》書在戰國非顯學,入漢然後風靡一世。

     六、老、莊根本有别,《韓子》書中《解老》、《喻老》兩篇,乃得《老子》書早年面目者。

     《莊子》書最雜,須先分析篇章然後可述說指歸,待于下篇中詳辨之。

     九 齊晉兩派政論 一種政論之生不能離了他的地方人民性,是從古到今再顯明沒有的事情。

    例如放任經濟論之起于英,十八世紀自由論之起于法,國家論及國家社會論起于德,所謂“拜金主義”者之極盛于美,都使我們覺得有那樣土田,才生那樣草木。

    中國在春秋戰國間東西各部既通而未融,既混而未一,則各地政論之起,當因地域發生很不同的傾向,是自然的事。

    戰國時風氣最相反的莫如齊秦,一以富著,一以強稱,一則寬博,一則褊狹,一則上下靡樂,一則人民勇于公戰,一則天下賢士皆歸之,一則自孝公以來即燔滅詩書(見《韓非子·和氏篇》)。

    齊則上下行商賈之利,秦則一個純粹的軍國家,齊之不能變為秦,猶秦之難于變為齊。

    秦能滅齊而不能變其俗,秦地到了漢朝,為天下之都,一切之奢侈皆移于關中,而近秦之巴蜀,山鐵之富甲于世間,然後其俗少變,然關西猶以出将著聞。

    (時諺:“關東多相,關西多将。

    ”)在這樣的差異之下,齊晉各有其不同的政治,亦即各有其政論是應該的。

     但秦在缪公一度廣大之後,連着幾代不振作,即孝公令中所謂“厲躁簡公出子之不甯”者。

    及獻孝兩世,然後又有大志于中國,而關東賢士,因秦地自然之俗而利導之,如衛鞅。

    不有關東賢士,無以啟秦地之質,不有秦地之質,亦無以成關東賢士之用。

    此樣政治之施用在秦,而作此樣政論者則由三晉。

    晉在初年亦全是一個軍國家,和東方諸侯不同,和秦國曆代姻戚,邊疆密迩,同俗之處想必甚多。

    即如晉國最大之趙孟,本是秦之同宗,晉之大夫出奔,每至于秦。

    晉在後來既強大,且富庶,漸失其早年軍國的實在。

    既分為三之後,隻有趙國沿保持早年的武力;韓魏地富中國,無土可啟(魏始有上郡,後割于秦,遂失邊境),有中土之侈靡可學,遂為弱國。

    在不能開富不能啟土範圍之内,想把國家弄得強且固,于是造成一種官術論,即所謂中子之學,而最能實行這些官術論者,仍然是秦。

     所以戰國時的政治論,略去小者不言,大别有東西兩派。

    齊為東派,書之存于後者有《管子》、《晏子》。

    這個政論的重要題目是:如何用富而使人民安樂,如何行權而由政府得利,如何以富庶緻民之道德,如何以富庶戒士卒之勇敢,如何富而不侈,如何庶而不淫。

    《管子》書中論政全是以經濟為政治論,《晏子》書論政全是以杜大國淫侈為政體論。

    返觀韓魏官術之論,及其行于秦國之迹,則全不是這些話,富國之術,隻談到使民務本事,而痛抑商賈之操縱,執法立信,信賞必罰,“罰九賞一”,“燔滅詩書”,重督責而絕五蠹(《商君書》作“六虱”)。

    蓋既富之國,應用其富,而經濟政策為先(齊);既衰之國,應強其政,而刑名之用為大(韓魏);新興之國,應成一種力大而易使之民俗,以為兼并之資,而所謂商君之法者以興。

    這便是《管子》、《晏子》書對于《商君》、《韓非》書絕然不同的原因。

     管晏商韓四部書都很駁雜,須待下篇論諸子分析時詳說,此處但舉齊學晉論幾個重要分素。

     齊學 《管子》書沒有一個字能是管子寫的,最早不過是戰國中年的著作,其中恐怕有好些是漢朝的東西。

    今姑以太史公所見幾篇為例,《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之旨要,太史公約之雲: 管仲既任政相齊,以區區之齊在海濱,通貨積财,富國強兵,與俗同好惡。

    故其稱曰:“倉廪實而知禮節,衣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