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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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詩開始的時候,以解放相号召,一般作者都不去理會那些舊形式。

    押韻不押韻自然也是自由的。

    不過押韻的并不少。

    到現在通盤看起來,似乎新詩押韻的并不比不押韻的少得很多。

    再說舊詩詞曲的形式保存在新詩裡的,除少數句調還見于初期新詩裡以外,就沒有别的,隻有韻腳。

    這值得注意。

    新詩獨獨的接受了這一宗遺産,足見中國詩還在需要韻,而且可以說中國詩總在需要韻。

    原始的中國詩歌也許不押韻,但是自從押了韻以後,就不能完全甩開它似的。

    韻是有它的存在的理由的。

     韻是一種複沓,可以幫助情感的強調和意義的集中。

    至于帶音樂性,方便記憶,還是次要的作用。

    從前往往過分重視這種次要的作用,有時會讓音樂淹沒了意義,反覺得浮滑而不真切。

    即如中國讀詩重讀韻腳,有時也會模糊了全句;近體律絕聲調铿锵,更容易如此。

    幸而一般總是隔句押韻,重讀的韻腳不至于句句碰頭。

    句句碰頭的像“柏梁體”的七言古詩,逐句押韻,一韻到底,雖然是強調,卻不免單調。

    所以這一體不為人所重。

    新詩不應該再重讀韻腳,但習慣不容易改,相信許多人都還免不了這個毛病。

    我讀老舍先生的《劍北篇》,就因為重讀韻腳的原故,失去了許多意味;等聽到他自己按着全句的意義朗讀,隻将韻腳自然的帶過去,這才找補了那些意味。

    —不過這首詩每行押韻,一韻又有許多行,似乎也嫌密些。

     有人覺得韻總不免有些浮滑,而且不自然。

    新詩不再為了悅耳;它重在意義,得采用說話的聲調,不必押韻。

    這也言之成理。

    不過全是說話的聲調也就全是說話,未必是詩。

    英國約翰·德林瓦特(JohnDrinkwater)曾在《論讀詩》的一張留聲機片中說全用說話調讀詩,詩便跑了。

    是的,詩該采用說話的調子,但詩的自然究竟不是說話的自然,它得加減點兒,誇張點兒,像電影裡特别鏡頭一般,它用的是提煉的說話的調子。

    既是提煉而得自然,押韻也就不至于妨礙這種自然。

    不過押韻的樣式得多多變化,不可太密,不可太闆,不可太響。

     押韻不可太密,上文已舉“柏梁體”為例。

    就是隔句押韻,有些人還恐怕單調,于是乎有轉韻的辦法;這用在古詩裡,特别是七古裡。

    五古轉韻,因為句子短,隔韻近,轉韻求變化,道理明白。

    但七古句子長,韻隔遠,為什麼轉韻的反而多呢?這有特别的理由。

    原來六朝到唐代七古多用諧調,平仄铿锵,帶音樂性已經很多,轉韻為的是怕音樂性過多。

    後來宋人作七古,多用散文化的句調,卻怕音樂性過少,便常一韻到底,不換韻。

    所以韻的作用,歸根結底,還是随着意義變的;我們就韻論韻,隻是一種方便,得其大概罷了,并沒有什麼鐵律可言。

    詞的句調比較近于說話,變化多,轉韻也多。

    可是詞又出于樂歌,帶着很多的音樂性,所以一般的看,用韻比較密。

    它以轉韻調劑密韻,顯明的例子如《河傳》。

    還有一種平仄通押(如賀鑄《水調歌頭》“南國本潇灑,六代競豪奢”一首,見《東山寓聲樂府》)也是轉韻;變化雖然不及一般轉韻的大,卻能保存着那一韻到底的一貫的氣勢,是這一體的長處。

    曲的句調也近于說話,但以明快為主,并因樂調的配合,都是到底一韻。

    不過平仄通押是有的。

     詞的押韻的樣式最多,它還有間韻。

    如溫庭筠的《酒泉子》道: 楚女不歸, 樓枕小河春水。

     月孤明,風又起。

     杏花稀。

     玉钗斜雲鬟髻, 裙上镂金鳳。

     八行書,千裡夢。

     雁南飛。

     (據《詞律》卷三) 這裡間隔的錯綜的押着三個韻,很像新詩;而那“稀”和“鳳”兩韻,簡直就是新詩的“章韻”。

    又如蘇轼的《水調歌頭》的前半阕道: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據任二北先生《詞學研究法》,與《詞律》異) 這也是間隔着押兩個韻。

    這些都是轉韻,不過是新樣式罷了。

     詩裡早有人試過間韻。

    晚唐章碣有所謂“變體”律詩,平仄各一韻,就是這個: 東南路盡吳江畔,正是窮愁暮雨天。

     歐鹭不嫌斜兩岸,波濤欺得逆風船, 偶逢島寺停帆看,深羨漁翁下釣眠。

     今古若論英達算,鸱夷高興固無邊。

     (《全唐詩》四函一冊) 章碣“變體”隻存這一首,也不見别人仿作,可見并未發生影響。

    他的試驗是失敗了。

    失敗的原因,我想是在太闆太密。

    新詩裡常押這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