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與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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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詩裡向不缺少幽默。

    南宋黃徹《?溪詩話》雲: 子建稱孔北海文章多雜以嘲戲,子美亦“戲效俳諧體”,退之亦有“寄詩雜诙俳”,不獨文舉為然。

    自東方生而下,祢處士、張長史、顔延年輩往往多滑稽語。

    大體材力豪邁有馀而用之不盡,自然如此。

    ……坡集類此不可勝數。

    《寄蕲簟與蒲傳正》雲:“東坡病叟長羁旅,凍卧饑吟似饑鼠。

    倚賴東風洗破衾,一夜雪寒披故絮。

    ”《黃州》雲:“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

    ”《将之湖州》雲:“吳兒脍縷薄欲飛,未去先說饞涎垂。

    ”又:“尋花不論命,愛雪長忍凍。

    天公非不憐,聽飽即喧哄。

    ”……皆斡旋其章而弄之,信恢刃有馀,與血指漢顔者異矣。

     這裡所謂滑稽語就是幽默。

    近來讀到張駿祥先生《喜劇的導演》一文(《學術季刊》文哲号),其中論幽默很簡明:“幽默既須理智,亦須情感。

    幽默對于所笑的人,不是絕對的無情;反之,如西萬提斯之于吉诃德先生,實在含有無限的同情。

    因為說到底,幽默所笑的不是第三者,而是我們自己。

    ……幽默是溫和的好意的笑。

    ”黃徹舉的東坡詩句,都在嘲弄自己,正是幽默的例子。

     新文學的小說、散文、戲劇各項作品裡也不缺少幽默,不論是會話體與否;會話體也許更便于幽默些。

    隻詩裡幽默卻不多。

    我想這大概有兩個緣由:一是一般将詩看得太嚴重了,不敢幽默,怕亵渎了詩的女神。

    二是小說、散文、戲劇的語言雖然需要創造,卻還有些舊白話文,多少可以憑借;隻有詩的語言得整個兒從頭創造起來。

    詩作者的才力集中在這上頭,也就不容易有馀暇創造幽默。

    這一層隻要詩的新語言的傳統建立起來,自然會改變的。

    新詩已經有了二十多年的曆史,看現在的作品,這個傳統建立的時間大概快到來了。

    至于第一層,将詩看得那麼嚴重,倒将它看窄了。

    詩隻是人生的一種表現和批評;同時也是一種語言,不過是精神的語言。

    人生裡短不了幽默,語言裡短不了幽默,詩裡也該不短幽默,才是自然之理。

    黃徹指出的情形,正是詩的自然現象。

     新詩裡純粹的幽默的例子,我隻能舉出聞一多先生的《聞一多先生的書桌》一首: ◎胡适行書 忽然一切的靜物都講話了, 忽然書桌上怨聲騰沸: 墨盒呻吟道“我渴得要死!” 字典喊雨水漬濕了他的背; 信箋忙叫道彎痛了他的腰; 鋼筆說煙灰閉塞了他的嘴, 毛筆講火柴燃秃了他的須, 鉛筆抱怨牙刷壓了他的腿; 香爐咕喽着“這些野蠻的書 早晚定規要把你擠倒了!” 大鋼表歎息快睡鏽了骨頭; “風來了!風來了!”稿紙都叫了; 筆洗說他分明是盛水的, 怎麼吃得慣臭辣的雪茄灰; 桌子怨一年洗不上兩回澡, 墨水壺說“我兩天給你洗一回”。

     “什麼主人?誰是我們的主人?” 一切的靜物都同聲的罵道。

     “生活若果是這般的狼狽, 倒還不如沒有生活的好!” 主人咬着煙鬥迷迷的笑, “一切的衆生應該各安其位。

     我何曾有意的糟蹋你們, 秩序不在我的能力之内。

    ” 《死水》 這裡将靜物拟人,而且使書桌上的這些靜物“都講話”:有的是直接的話,有的是間接的話,互相映襯着。

    這夠熱鬧的。

    而不止一次的矛盾的對照更能引人笑。

    墨盒“渴得要死”,字典卻讓雨水濕了背;筆洗不盛水,偏吃雪茄灰;桌子怨“一年洗不上兩回澡”,墨水壺卻偏說兩天就給他洗一回。

    “書桌上怨聲騰沸”,一切的靜物都同聲罵”,主人卻偏“迷迷的笑”;他說“一切的衆生應該各安其位”,可又縮回去說“秩序不在我的能力之内”。

    這些都是矛盾的存在,而最後一個矛盾更是全詩的極峰。

    熱鬧,好笑,主人嘲弄自己,是的;可是“一切的衆生應該各安其位”,見出他的抱負,他的身分—他不是一個小醜。

     俞平伯先生的《憶》,都是追憶兒時心理的詩。

    虧他居然能和成年的自己隔離,回到兒時去。

    這裡面有好些幽默。

    我選出兩首: 有了兩個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