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級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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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論人物,論詩文,常用雅俗兩個詞來分别。有所謂雅緻,有所謂俗氣。雅該原是都雅,都是城市,這個雅就是成都人說的“蘇氣”。俗該原是鄙俗,鄙是鄉野,這個俗就是普通話裡的“土氣”。城裡人大方,鄉下人小樣,雅俗的分别就在這裡。引申起來又有文雅,古雅,閑雅,淡雅等等。例如說話有書卷氣是文雅,客廳裡擺設些古董是古雅,臨事從容不迫是閑雅,打扮素淨是淡雅。那麼,粗話村話就是俗,美女月份牌就是俗,忙着開會應酬就是俗,重重的胭脂厚厚的粉就是俗。人如此,詩文也如此。

    雅俗由于教養。城裡人生活優裕的多些,他們教養好,見聞多,鄉下人自然比不上。雅俗卻不是呆闆的。教養高可以化俗為雅。宋代詩人如蘇東坡,詩裡雖然用了俗詞俗語,卻新鮮有意思,正是淡雅一路。教養不到家而要附庸風雅,就不免做作,不能自然。從前那些鬥方名士終于“雅得這樣俗”,就在此。蘇東坡常笑話某些和尚的詩有蔬筍氣,有酸餡氣。蔬筍氣、酸餡氣不能不算俗氣。用力去寫清苦求淡雅,倒不能脫俗了。雅俗是人品,也是詩文品,稱為雅緻,稱為俗氣,這“緻”和“氣”正指自然流露,做作不得。雖是自然流露,卻非自然生成。天生的雅骨,天生的俗骨其實都沒有,看生在什麼人家罷了。

    現在講平等不大說什麼雅俗了,卻有了低級趣味這一個語。從前雅俗對峙,但是稱人雅的時候多,罵人俗的時候少。現在有低級趣味,卻不說高級趣味,更不敢說高等趣味。因為高等華人成了罵人的話,高得那麼低,誰還敢說高等趣味!再說趣味這詞也帶上了刺兒,單講趣味就不免低級,那麼說高級趣味豈不自相矛盾?但是趣味究竟還和低級趣味不一樣。“低級趣味”很像是日本名詞,現在用在文藝批評上,似乎是指兩類作品而言。一類是色情的作品,一類是頑笑的作品。

    色情的作品引誘讀者縱欲,不是一種“無關心”的态度,所以是低級。可是帶有色情的成分而表現着靈肉沖突的,卻當别論。因為靈肉沖突是人生的根本課題,作者隻要認真在寫靈肉沖突,而不像曆來的猥亵小說在頭尾裝上一套勸善懲惡的話做幌子,那就雖然有些放縱,也還可以原諒。頑笑的作品油嘴滑舌,像在做雙簧說相聲,這種作者成了小醜,成了幫閑,有别人,沒自己。他們筆底下的人生是那麼輕飄飄的,所謂骨頭沒有四兩重。這個可跟真正的幽默不同。真正的幽默含有對人生的批評,這種油嘴滑舌的頑笑,隻是不擇手段打哈哈罷了。這兩類作品都隻是迎合一般人的低級趣味來騙錢花的。

    ◎阿Q畫像

    與低級趣味對峙着的是純正嚴肅。我們可以說趣味純正,但是說嚴肅卻說态度嚴肅,态度比趣味要廣大些。單講趣味似乎總有點輕飄飄的,說趣味純正卻大不一樣。純就是不雜,寫作或閱讀都不雜有什麼實際目的,隻取“無關心”的态度,就是純。正是正經,認真,也就是嚴肅。嚴肅和真的幽默并不沖突,例如《阿Q正傳》,而這種幽默也是純正的趣味。色情的和頑笑的作品都不純正,不嚴肅,所以是低級趣味。

    (北平《新生報》,一九四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