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人生之虛妄與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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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西之真實存在。

    我們說人必須真實的接觸遭遇一切不真實東西之存在,而由此感受痛苦。

    然我們還複須知,能感受痛苦的我之精神生命之自體,我之心靈之自體,仍畢竟非痛苦,而超于痛苦之上。

    一切痛苦的根原,隻由于我們之将自覺或不自覺的所肯定之正面的東西,與反面的東西相對照。

    反面的東西有多少,則我們所肯定之正面的東西有多少。

    人所見之罪惡黑暗有多少,人之拔除罪惡的精神願力,與能看黑暗的心之光明,亦有多少。

    如果此一切反面的東西,皆是宇宙的客觀存在,則此不斷走向反面的東西中,去認識、體驗、承擔一切反面的東西的我之精神生命、我之心靈、亦是一宇宙性的客觀存在。

    如前者無窮,後者亦同樣是無窮。

    在此,人終将了悟到其精神生命,原是一宇宙性的精神生命,其真實心靈,原是一宇宙性的真實心靈。

    誰使我對于其他人物的痛苦,感受痛苦?此隻能是因我之生命與其他人物之生命,原是一個生命。

    誰使我對其他人之罪惡感到刺心?隻能是因我的心與其他人之心,原是一個心。

    誰使我在接觸遭遇許多存在的東西之不真實的成分時,覺我亦如失去了一部分的人生的真實?隻能是因我之存在與其他東西之存在,原是一個真實存在。

    誰使我能繼續不斷無窮無盡的感受痛苦刺心之事?隻能是因此真實存在,原是一無窮無盡的真實存在。

    然而人在感受痛苦刺心之事時,人如果真能回頭認識此無窮無盡的真實存在即在于當下,則知此真實存在本身,能感受痛苦刺心,正因其要超拔痛苦,要超拔心刺。

    而其所以有此“要”,正根于其自體本身原是超拔于一切痛苦刺心之事之上,而常自悅樂,常自平安。

    由是而我們隻判斷世間為苦海為罪惡時,人仍未認識真實存在的世界之全,人亦尚無其人生之真實化。

     我們說,我們必須由對于一切不真實的東西之接觸遭遇,而感受痛苦刺心中,印證我之精神生命我之心靈之自體本身,原是一常自悅樂,常自平安之宇宙性的精神生命、宇宙性的心靈之真實存在。

    因而我們不能隻判斷世間為苦海為罪惡。

    我們的意思,不是要借此及吾人之求超越此苦海與罪惡之超越的要求,即去肯定一超越外在的上帝之存在與形上實在。

    在此,我們正須說,一般所信仰所認識之超越外在的上帝、或形上實在,皆可為不真實的觀念,亦為阻礙人生之真實化者。

     一般之超越外在的上帝與形上實在,其所以是不真實的觀念,是因為我們現在之問題,乃在求人生存在自己之真實化。

    在人生存在中,凡一切隻為我們之認識與信仰之所對者,皆隻是人心之向外向上凸起時之所承載。

    而人心之畢竟是否願向外向上凸起,以承載此所認識所信仰者與否,人亦即永有其自由。

    故此所認識與所信仰者,亦即有不呈現于人心靈之可能。

    此不呈現于人心靈之可能,即其虛幻性虛妄性之所系。

    就人生存在自己言,自其内部來看,固亦可發現種種虛妄或虛幻之成分。

    然而人之能“知”能“感”此一切虛妄而不安,欲求超化此一切虛妄之無盡的心願中,所昭露者,則為一現成當下而又無盡深遠,而通天地萬物為一之内在的真實,為人無一日一時與之相離者。

    此内在真實,非一切向外之認識信仰之所對,而為一切向外之認識與信仰所自發的根源。

    人唯因有此内在真實,而人又恒不能回頭真實的加以自覺,于是此内在真實,在感不真實者之刺激壓迫時,遂将其心願所存,向上向外凸起,迸發而出,唯寄望于超越外在的上帝與形上實在,而有對之之認識與信仰。

    而順人之認識與信仰之外向的活動,人又可隻注念于此認識信仰之所對,一若隻有此所對者之自身之存在為重要之事。

    以至有人認識信仰之與否,皆可與此無關。

    此即形成一泯失人生存在之自己之一大無明。

    由此而再說人生存在之自己之命運,乃倒懸于此超越外在之認識信仰所對之前,則造成整個人生存在之外在化對象化,而當下之人生存在之内容,遂全部蒸發升騰,隻留一虛廓,緻造成人生之最大的虛幻。

    此處旋乾轉坤之又一學問,則為不再隻将其心願所存者,向上向外凸起,以倒懸于此認識信仰之所對之前,乃轉而向下放平此心,向内凝聚此心,回頭真實自覺的求在感不真實的東西之刺激壓迫時之心願所存者之本來面目上,實參實悟,而于此中見得其所昭露之現成當下而又無盡深遠,以通天地萬物為一體之内在的真實,既“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亦充實飽滿于我一念之心中,而未嘗有一絲一毫之外溢,以使我有終身之憂,而又樂足以忘憂。

    此亦即昔賢之所謂天心即人心之仁心。

    人能真見得此物事,再内通于千古之聖心,或視此天心為超越而非外在,以對之皆緻其崇敬,則亦非上無所托也。

     (八)所接之事物之唯一無二性之确認 人生之真實化之最後一步,則為由識得此即天心即人心之仁心,充塞飽滿于我之當下之人生存在之中,而由我之四肢百體,與相呼應,洋溢流行于外,以“大禮與天地同序,大樂與天地同和”之心情,與我之當前環境中之家庭國家人群中之人及自然物,相流通感應。

    而此處之最重要者,乃人之對其所接觸之當前環境中,一切特殊唯一無二之事物之唯一無二性之确認。

    人于此必須認識其父母乃唯一無二之父母,其家庭乃唯一無二之家庭,其國家乃唯一無二之國家。

    周茂叔窗前不除之草,當時乃唯一無二之草。

    程明道觀雞雛以觀仁,當時乃唯一無二之雞雛。

    由此而呈于我前之世界與宇宙,乃唯一無二之世界與宇宙,而吾内在之即人心即天心之仁心,于時時處處,有其唯一無二之呼召。

    此中我時時處處之所遇與我之所發之行為,以皆唯一無二,則時時處處皆為絕對,皆為具體之充實存在。

    于此一有雷同抄襲,随人腳跟,學人言語,以至一落入格套,隻憑抽象概念用事,即使當下之人生存在之活動,與他人或自己他時之活動,糾纏拉扯,膠固黏連,形成一心靈中之疙瘩機括,同時對于當前所接之具體之充實存在,有一無明,有所泯沒,而使吾人當下之心靈之感應與行為中,有一缺漏與虛幻不實之處。

    如此中一無缺漏與虛幻不實之處,則此當下之我之人生之一切行事,皆日新不已,而一成者皆永成。

    至一般人之所以覺成者有毀,而或感人生之空虛與缺漏,皆由欲超越當前所接之實有之“此”,而于此中求其中本無之“彼”,及見“此”中無“彼”,遂覺成中有毀,而“此”即若空虛無實。

    不知其欲于此中求彼,正由于其心靈先膠固于“彼”,同時又對“此”有一無明,而于“此”前,心靈先自陷于空虛。

    人于此欲免于空虛毀滅之感而外求,則雖上窮碧落,下達黃泉,而與所遇者,皆旋即旋離,仍将無處不隻見一切之不斷消逝,将無從而得逃于空虛之感之外。

    此處除直下承擔當前所遇,去其所膠固于彼,使不無明于此,另無人生真實化之道路。

    而人之欲離于此當下之人生,不知反求諸己,而隻向外希慕天國涅槃者,此向外希慕之念才動,即已是出明入幽,先自陷于無明,而使人生雜入不真實之成分。

    然此亦非世間無天國涅槃之謂。

    而是曆此人生真實化之艱苦曆程,由此心靈之昭明靈覺之新新不已,即以見天命流行之泉源不竭,而皆清淨無染之謂。

    而此中之次第工夫,則仍當自本文開始時所言之不妄語,與日常行為皆求合理,使足以為法則始。

    如吾夫子所謂“言忠信,行笃敬”,而另無奧妙與神秘。

    古今聖哲之最高智慧之所在,亦無不歸于将奧妙與神秘者化歸平常,所謂極高明而道中庸。

    然人若便謂以為平常,便謂此中更無奧妙神秘與高明,而輕心掉之,則又大誤。

    是在學者之深思而自得之。

     一九五九年一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