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 人生之颠倒與複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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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引言 本文為人生之體驗續編最後一篇。

    從我寫人生之體驗到現在,已曆廿餘年。

    在此廿餘年中,我實不斷對我之生活,與生活中所遭遇之一切,時時有所反省。

    此中間的變化,約有三階段。

    第一階段即《人生之體驗》與《道德自我之建立》之二書所表示,此乃全基于對于人生之向上性之肯定,而從我之一切現實煩惱中翻出來之二書。

    由此二書所展示于我之世界,乃逐漸為一形而上之真實完美之價值自體之光輝所彌綸。

    于是本此眼光所看出之客觀的人類文化之根源,亦即一道德理性之在各方面之文化意識中,表現它自己。

    此即我之所以寫文化意識與道德理性一書。

    此書雖隻發表數年,但實成于十年以前。

    至于最近這十年,則我所能自覺到的思想進步,大皆屬于對人生現實中之負面的東西,如人生之艱難、罪惡、悲劇方面的體驗。

    以前我所發表之人生之體驗續編之文,皆是包含:對此之負面的東西之正視的。

    但這并不是說廿餘年來,我的思想之道路,有任何改變。

    隻是年齡日長,不僅人生經驗日增,而且人之心靈由山谷經過崎岖之道路,逐漸到山頂後,再回頭看地面,遂對其凹凸不平之處,及何處是陷阱深淵,亦逐漸能加以指點分明。

    人生的艱難、罪惡、悲劇是在那兒,在我之視線之内,亦在我之生命之内。

    陷阱與深淵,我自己亦随時可堕入。

    但是我知道我可堕入,我即可不堕入,如堕入,我亦知道自何處再翻出而升起。

    如果我自己廿餘年在學問上有何進步,亦主要在此一方面。

    至于一般知識之增多,寫幾篇學術研究的論文,此不過世俗之學者之所謂進步。

    這些進步,可能隻是一些陷阱之沉入,不足語于真正的學問之進步之列。

    但是對于這些人生之艱難、罪惡、悲劇等諸陷阱深淵之所在,我雖漸能指點分明,然其深度,則尚多非我之所測。

    此諸陷阱深淵之底層之隧道、窟窿,尚有無數之奧秘,而其如何曲曲折折以搖接天光,更非我智慧之所能及。

    而即将我所知者說出來,亦非隻在地面之浮層用心的人所能了悟。

    而此中加以論述的方式,亦難決定。

    如以輕松的筆調,加以論述,則使人忽視此中之問題之嚴肅性。

    如以嚴肅的筆調加以論述,則人生之艱難罪惡悲劇之本身,已太嚴肅,在嚴肅上加嚴肅,尤非亂世弱質之人,在精神上之所能負擔,亦不必能引人入于此中之智慧之門。

    而折衷于此二者之間,亦複不易。

    故我以前所寫續編之數文,亦皆不能如理想。

    今寫此最後一篇,論人生之颠倒與複位,乃重在論人生之颠倒,而拟将前所論之關于人生之艱難罪惡悲劇之原,換一觀點加以說明。

    但是否能把我于此題之所見者皆容納于一文,尚不敢說。

    容納多少,隻有任由文章進行時之機勢以為決定。

    至于寫法方面,則仍由淺入深,由輕松逐步到嚴肅,此乃接引世俗不得不有之方便,望賢者諒之。

     (二)人之倒影及其他之譬喻 所謂人生之颠倒相,如人之立于池畔,還望其自身在池中之影。

    此時人自己看見自己倒立于池中,如一外在客觀的物象,而腳在上頭在下。

    此例所喻有二義:一是主體的自己之客觀化,或内在的自我之外在物象化,而此外在之物象,則隻是一虛影。

    二是價值高下之易位。

    此二者,即喻一切人生颠倒相之基本意義。

    然此基本意義之所涵攝,與表現此意義之人生事相,則幾可說無窮無盡。

    我們尚可說,除了聖人,我們之任何人生事相中,皆或多或少包括若幹人生颠倒相于其中。

    由常人至事業家、政治家、學者、哲學家、宗教家,無一能逃此颠倒相之幻惑。

    此颠倒相,乃由人之深心的颠倒性而産生。

    此颠倒性,蓋即佛家所謂根本無明,基督教所謂原始罪惡,中國道家老子所謂“人之迷其日固久”之迷,莊子所謂“人之生也,固若是盲乎”之盲。

    而正統的儒家,則或不認識,或認識不夠深切,或認識夠深切,而為更深之理由,隐而未發者。

    至少自語言文字之表達上說,正統儒家所說者,是不夠的。

    現在我們要開拓儒家思想,此一面之思想,亦須加入攝入,如何攝入之,而不礙儒家思想之根本義如性善論,是一個哲學上之大問題,但亦不難解答。

    本文拟自常人一常識說起,而此一常識,乃可帶我們去看,在常人之心之底層之一種原具之颠倒性,同時亦可作為譬喻後文所說之用者。

     常人之一常識,是人中有瘋狂者。

    此瘋狂者是不及常人标準、若低于常人之一種人。

    近代心理學家視瘋狂者之心理,為變态心理之一種;而近代心理學對于變态心理學之研究,亦實人類學術中之一大進步。

    我對此不是專家,不配讨論此學問之本身。

    但是我們知道,人之變态心理之一,即人可不照鏡、不對水、而看見自己立于自己之對面。

    文學家哥德即曾有此經驗,看見自己由對面走來。

    最近有一美國科學家來港,他告訴我有一種藥物,他并寫下藥物之名,謂人服一定量,大都可看見自己立于自己之外面。

    此可說隻是一感覺上的幻相,此幻相亦可能隻是一主觀的構想所成,而并非人之神遊于自己之外,以看見其自己。

    但是此幻相之所以可能,卻是依于一根本的道理:即一般人視為等于其自己或自己最親密的東西之身體,亦可為其自己所外在化客觀化,而如存于自己之對面。

    人在此并不憑仗水與鏡,而能外在化客觀化其自己之身體之形象之性向,即人心底所原具之颠倒性之一種自動的表現。

     在人類之變态心理或瘋狂心理中,還有一種普通的現象,在理論上應與上所述同類者,即所謂投射的現象。

    人愛一異性者,在此種心理下,可全不覺他愛某人,而隻覺某人在愛他。

    盡管在實際他是因思某人而自己成疾,但他卻隻想某人之思他而成疾,待他之愛以救其生命。

    此所謂投射,乃将其自己心中之愛慕,全投射入對方,而皆變為由對方向我而施發者。

    而他自己之心中之愛慕,即全部外在化客觀化,而如隻存在于對方之某人之中。

    此正與上一例,同展示人之原有一自動的外在化客觀化其自己之性向,而他自己卻可全不知道。

     此外,到瘋人院參觀的人,可以看見一瘋人終日隻作一動作,如以線穿針,穿了再穿,由晨至晚,不厭不倦;而将其他活動,皆加以廢棄;于是其可用于其他活動之生命力量與心力,即全部用于此一穿針之活動;其整個之人生,亦即颠倒而沉入此穿針之活動中;而此穿針之活動之價值,亦如對之成至高無上,而其整個人生及其他活動之價值,皆如在其下。

    此即在人生之颠倒中,同時有一種價值之高下之易位之例。

     我們舉此變态心理及瘋狂心理中之二例,不是為讨論心理學之問題,而是為便于指證人生之颠倒性之存在。

    我們雖都是常人,但亦都有瘋狂的可能性。

    我們都是可能的瘋子,亦都是幸而未瘋狂的人。

    而我們之幸而未瘋狂,并不證明我們之人生無其颠倒性。

    此颠倒性,不表現于一般所謂瘋狂及變态心理中,反之,卻可表現于一切所謂常态的人生事相,及一般認為較常人更高之非常人物,如學者、政治家、哲學家、宗教家之各種思想與活動之中。

    在此處,我們與瘋狂的人,可謂并無本質的分别,而隻有形态的分别,與所表現之人生颠倒相之種類及程度上的分别。

     (三)誰颠倒及颠倒如何形成 在我們陸續說明人生之颠倒性相之前,我們還要先問:誰在颠倒?此颠倒如何形成?我們當答複:此颠倒者,即我們上述之主體之自己,或内在的我,或我們之心靈生命存在之自體。

    至于問其颠倒如何形成,則隻說依于其颠倒性,尚有所不足。

    因為此颠倒性雖屬于此能颠倒的東西,而此能颠倒的東西,其本身卻不能說即是颠倒。

    如人臨江望其自身之影為颠倒,但人之自身卻不能說即是此颠倒,此人之自身初原是正正堂堂,立于地上,而本無颠倒的。

    此即比喻我們之主體之自己,或心靈與生命存在之自體,初亦本無颠倒。

    本無颠倒者如何會有颠倒?此問題我們無意在此加以答複。

    我們今隻拟先說此本無颠倒者,其相貌情狀是如何,然後再說其颠倒之相貌情狀是如何,最後才略論由颠倒再回到不颠倒如何可能,而不讨論其他純屬哲學理論上的問題。

     關于此能颠倒者之我們之心靈或生命存在之自體,其相貌情狀是如何,此可以多講,亦可以少講,可以淺講,亦可以深講,亦可以從不同的角度講。

    我在其他文中,論及者已多。

    在此文中,我隻須直截了當的說,此心靈或生命存在之自體,乃原具無限性,而是以超越一切有限量者為其相貌與情狀的。

    亦即無論你如何去想它,你總不能發現其邊際,而視之為有限量的客觀對象。

    它永是一超越的無限者。

    然而此自身為一超越之無限者之心靈或生命存在之自體,同時亦即是能發生一切颠倒,而具一深不可測之颠倒性,而表現為人生之一切颠倒相者。

    如果人們不能就其自體本身,以認識其為一超越的無限者。

    人們亦可直自人生之一切颠倒相中,認識其深不可測之颠倒性,以反照出其原為一超越的無限者。

    觀下文,自可逐漸見得此義。

     此超越的無限者,是如何地形成其颠倒性,并依其颠倒性,而有人生之颠倒相?此先可抽象而概括的,以一語道盡:即此超越的無限者,須表現于現實之有限者之中(如:有限的現實生命之存在,有限的身體,及各種有限的現實生命之活動,與有限的所有物等),而它又會順此現實之有限者之所牽連,而欲化此有限者為無限者,以求自見其自己之倒影于其中,而視之為其自己之所在。

    在另一方面,此超越的無限者,亦有超離有限者,與之脫節,以虛陳其倒影。

    它初不知此化有限為無限之事,非真實可能,而唯是一虛妄,其在此求化有限為無限之曆程中,及與有限者脫節時所見之自己之倒影,亦實非其真正之自己,此即人之所以有其颠倒性與一切颠倒相。

    到了人能如實的了知:此一切颠倒性相,非其真正自己之所在,乃轉而在現實之有限者中看見他自己之表現于其中,而又兼超越于其上以存在時,此颠倒之性相,即開始化除。

    人亦同時悟知:此颠倒性相,雖由其自身而有,然尚非其自己之本相與本性,而另有自見其本相本性之道,于是人生即可由颠倒而複正位。

    凡此等等,皆人生之事實之描述,而非隻一哲學上之理論,故此下亦唯由一一人生之實事,以證上之所說。

     (四)常人之好利好色及嗣續貪中之颠倒相 什麼是人生之實事?其底層實不外人之求生,而求生之最底層,即人之求形軀之生存而需飲食。

    善哉佛經之言“一切衆生依食而住”也。

    佛經之恒言釋迦乞食已,而後講說,即謂釋迦亦不能外于此食之事,故與一切衆生同依食而住也。

    複次,人之形軀既得生存,又必欲由男女之匹以有後裔,善哉佛之言“一切衆生皆依淫欲而正性命”也。

    中國儒家之禮記言“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此皆不妄語,而如實說人生最底層之實事者也。

    無此底層之二實事,則生人道喪而人類絕,聖賢仙佛,皆同不得存于世間,故人亦不得對此二實事,先存輕忽非議之心。

    然吾人之此二實事,其所成就者,不過吾人之一有限之形軀之生命之存在,吾人之子孫之有限之形軀之生命之存在。

    以此對照聖賢仙佛之心靈與生命存在之無限量(此實即吾人之心靈生命存在之自體之無限量之如實的自覺而自見),直不可同日而語。

    然彼聖賢仙佛,何以亦須依食以住其身,并先為他人之子孫,以有限之存在出現于世,則為天下之至詭。

    而聖賢仙佛又若果為我之所能為也,則我今日之依食而住,我身之先為我祖宗父母之子孫,以得此有限之形軀,亦天下之至詭。

    此至詭之所以為至詭,在終可成為無限量,而自覺自見其為無限量者,其始乃隻表現為有限者。

    然此終之可成為無限量之理,又必自“始”而然,而此能成始而又成終之聖賢仙佛,與吾人之心靈與生命存在之自體之本性,亦當自“始”以無限量說之;而其始于表現為有限量之形軀,即此無限量之自體先表現為現實之有限者之一實事之例也。

     然人既依其無限量之自體,以表現為現實之有限者,人即同時可順此現實之有限者之所牽連,求化此現實之有限者為無限,以求自見其為一無限者之倒影于其中,此即上述之人生之颠倒性相之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