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死生之說與幽明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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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身體之漸趨于不存在,以成其生活與精神之存在,又知人之将死者恒緻其顧念祈盼之誠,而有寄望于生者之深情厚意,吾人又能以吾之深情厚意與誠敬之心,及祭祀之禮樂,以與之相接;則人死之後,非一無複餘,人之鬼神為必有,人皆可内證而自明。

    世間焉有本以身體之趨于不存在,以成其為存在之“精神”,本不限于其現實生命之存在之“精神”,乃随其身體與現實生命之不呈于人前,而即不存在乎?知其存在,而欲使之呈于人前,則唯賴人之通幽明以其道。

    不得其道,而謂其不存在,亦如囚于監獄中之人,不得其門而出,遂謂廣宇悠宙皆不存在之類耳。

    然此道亦無他,即直下斷絕一切世俗之思慮推測與想象,唯以吾之超越吾個人之誠敬之心與深情厚意,以與死者之精神直求相接而已。

    心誠求之,誠則靈矣。

     今鬼神之狀,非吾所欲論。

    然鬼神之情,則我果以情與之相遇,則可得而言。

    人之鬼神,“人”之鬼神也。

    人于生前之所念者,乃其家庭、其鄉土、其國家、其所生活之此自然世界、社會人文世界。

    彼以此而生、而死、而寄望于後死者。

    則謂其一死化為鬼神,即奔另一不可知之世界,以絕此塵世而不返,而對此世界,一無餘情;則我果有情,實未之敢信。

    吾意人死後不斷滅,而由輪回以轉他生,皆理所可有。

    然此所轉之他生,亦不過其精神自體之另一表現,其有此另一表現,仍不能忘其在此塵世之此表現,即不能絕此塵世而無餘情。

    果其非絕此塵世而無餘情也,此餘情必仍顧念此世間及其家,及其鄉土,及其國家,及其所嘗寄望之一切世間人。

    吾何以知其然也?吾非以其死與鬼神之狀,而知其然也。

    吾以其生時之情,而知其然也。

    彼臨終諄諄教子之父母,臨危而殷殷付托之志士仁人,其對世間之深情厚意,即依于其預知其将死而發,以洋溢于其死之外,以顧念人間,吾是以知其死後而尚在,其情之必繼之而洋溢,以顧念人間也。

    是以祖宗父母之亡,其情必長顧念其子孫;德澤鄉土者,其情必長顧念鄉土;忠臣烈士、志士仁人為國家人類,而以身殉道者,其情即長顧念此國家、此人類。

    凡人之情,其生前之所顧念者大,其為情也深,則其為鬼神也,其情之所顧念者亦大,其為情也亦深。

    故一家之慈父慈母,其情或隻限于一家。

    一鄉之善士,其情或隻限于一鄉。

    而文天祥史可法,即其情長在中華。

    孔子、釋迦、耶稣,則情在天下萬世。

    而其鬼神之為德也亦然。

    故孝子賢孫,以其誠敬,祭其祖宗,則其祖宗之鬼神之情得其寄;一鄉之人,以其誠敬,祭其鄉賢,則鄉賢之鬼神之情得其寄;一國之人,以其誠敬,祭其忠臣烈士,則忠臣烈士之鬼神之情得其寄;天下之人,以其誠敬,祭仁心悲願及千萬世之聖賢,則聖賢之鬼神之情得其寄。

    而凡一家之人、一鄉之人、一國之人、天下之人,一切足以直接間接上應合于死者生前之所願望者,亦皆足以成死者之志,而遂死者之情,足以慰其在天之靈。

    是皆非徒文學上渲染及姑為之說之辭,實皆為徹通幽明死生之道路之實理與實事,而為吾人之直下依吾之性,順吾之情之所知,而可深信不疑者也。

     (五)心之直接相感與古今旦暮 世俗之為說者曰,今昔異世,人我異心,古人往矣,來者方來。

    史可法在明,文天祥在宋,孔子生于二千五百年前。

    吾之祖宗之遙遠者,亦距吾之生,不知若幹世矣。

    彼等相貌之何若,吾且不知,彼等又何能知千秋萬世之後,有如我者之體其遺志,而上慰其在天之靈者?曰,是不然。

    人之相知,貴相知心。

    人之相感。

    貴以心相感。

    吾人可試思,今有人焉,苦心孤詣,成書一卷,印布人間,舉世無知;乃遁世居鄉,悠然獨處。

    忽得電報傳書,謂有萬裡之外,一讀者遙寄仰慕之忱,于是欣然興感。

    吾人試思,吾果身當此際,于此讀者之一切,果何所知?此實一無所知。

    吾所知者,唯在萬裡之外,有此一心與吾相印而已。

    今又有人焉,老病垂死,有子在他鄉,而無膝下孫。

    忽來信告生孫,遂扶病而起,竟忘其老。

    吾人又可問,在此老病垂死之人,于其孫之狀又何所知?此所知亦隻他鄉有此一孫而已。

    吾人再思,晨起閱報,忽聞中華大旱,死者千萬人,吾必惄然以憂。

    然吾于此千萬人,又果何所知,吾所知者唯死者皆吾同胞而已。

    是見人心之所通與所感,本不限于一一皆知其為誰為誰。

    隻知其為人焉,人而有心焉,斯已可為吾之一心之所顧念,而為吾之一心所感所通者矣。

    故吾之不見古人,古人之不見我,無傷也。

    我之不見古人,而我之體古人之遺志,而求有以遂之,則我為讀者,而馳書萬裡,以慰上述之舉世無知之著者之類也。

    古人不見我,而我向之緻其懷念與誠敬,即足以慰其在天之靈者,則古人為著者,得萬裡外之知音而興感之類也。

    知萬裡之非遙,則知千秋萬世之非遠。

    千載而一遇,猶旦暮遇之也。

    試思今又有人焉,兒時嘗欲登隔江之高山,朝思暮想,阻于父命,竟不得往。

    及長,遨遊世界,身曆異地,乘飛機重返家園,不意飛機誤降于高山之上,乃安然無恙。

    于是頓憶數十年前兒時之渴望,而此一久已埋藏心底之心願,遂豁然開朗,不期而遂,宛若猶在兒時,而前塵若夢,蓋其數十年中,形骸更易,面目全非,自其身體之物質而觀,早已非其故我矣。

    是知心願所存,不關今昔之異;今酬昔願,昔證今情。

    昔願在昔,超乎昔以至今;今酬在今,亦超乎今以至昔。

    所超者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