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人生之艱難與哀樂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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惱者,一定是他們自己。

    他們又須與自己之自然生命之要求及俗情之要求作戰。

    這是随時可勝利,亦随時可失敗的。

    因為此兩頭的力量,都在一義上是無限。

    上之天道是無限,下之地道亦無限。

    而人自己則成天玄地黃戰之地。

    這種人之最後的撫慰,是在其死後升天時,來自宇宙的真宰。

    在絕對的悲劇之外,另有一神聖的喜劇。

    但人看不見,人即不能無悲。

    而宇宙真宰之在此世間挽救天才之道,則在其化身為孔子,以示人以聖賢之道,要人之個體在特殊者中見普遍者,于自然世界俗情世間中,見真美善神聖之洋溢流行,立人道以順引地道,而上承天道。

    此是一極高明而道中庸,至簡至易的圓成天地之教。

    但是其中亦不是莫有更大的艱難。

    人生的行程,精神的步履,無論什麼地方,總是莫有便宜可貪。

    此義我們須随處認取。

     聖賢之道之所以為圓成之教,在其與自然世界俗情世間協調,因而他對人精神所向之真美善神聖,及自然的生存愛情婚姻之要求,一切世俗倫理與名譽地位之價值,可以全幅加以肯定,而無一遺漏。

    因而無論在什麼處境中,人總有一條向上之路可發見,而不必去逃遁其自然生命在俗情世間中所遭遇之一切。

    對此一切,依此“道”,人都可加以同意。

    無論我發現我在那裡,我都可說:“是,我在這裡。

    ”是,是,是,之一無限的肯定,可把一切天賦于我的,一切現實的,可能的遭遇,都加以承擔,負載,而呈現之于我之自覺心與自由意志之前。

    我之何時生,何時死,生為男或女,生于富貴之家,或貧賤之家,父母兄弟配偶子孫之如何,與一切窮通得失,吉兇禍福,榮辱毀譽等一切遭遇,都是未必經我之同意而後如此如此。

    其如此如此,都有偶然的因素在,即都有命存焉。

    然而依此聖賢之道,則此一切的一切,隻要呈于我,我即知命,而承認之,全幅加以同意。

    于是此中無所謂偶然,皆是如其所如,而定然。

    我們說一切都是偶然,因為我們可不受一切,而拒絕一切。

    但是我現在不不受,不拒絕一切,則更無偶然。

    而我之全幅人生所遭遇之自然世界俗情世間,即一律有了交代,有了歸宿地。

    第二步的事,則為本我之自覺心自由意志,面向真美善之世界,直道而行,或使真美善之本性,自我之扉開處,一一流露展現出來,這條人生之路,當然是最廣大的而最平實的。

     但是此中之問題是,這些話說來易,初行亦易,而行到家最難。

    因為人在此之所承擔負載者,實無限的重。

    人依此道行,一方處處都是上升的路,另一方亦處處都是使人陷溺的路。

    因這條道路,是一平鋪于自然世界與俗情世間之上的路。

    人在此,如不是先經曆一求超越飛升而與自然世界俗情世間隔離的精神,則此道路,便可會是一使人随處陷溺的泥濘路,人一天行不了幾步,人之一切向上精神之表現,也都不免是拖泥帶水。

    而孔子之最惡鄉願,亦正因依孔子所倡之聖賢之道而行,最難免淪于鄉願。

     學聖賢之道,所以反易使人陷溺而淪為鄉願之最深刻的原因,尚不是人之自然的食色之欲之滿足,恒須順應世俗;亦不在人之一定要向他人讨好以得美名,這些問題,還比較容易解決。

    最重要的是在俗情世間的人,對走這條路的人有一期望。

    對于離塵絕俗的天才人物,一般人對之無所期望。

    因為一般人知道他要遠遊,但對走這條路的人,一般人卻覺其可親而可近,其精神亦恒最能衣被人間,溫暖世界,人們亦恒期望得其精神上的衣被。

    然而俗情世間的人之存心與行為,則處處有夾雜與不純潔之處。

    因而要求走這條路的人,對其一切夾雜與不純潔之處,亦恒勢須亦加以衣被;于是把走這條路的人之精神,自然拖下,使之亦貼切于污垢。

    涅而不缁,談何容易?于是他亦将被污垢所感染。

    這是這種精神之下墜,而可淪為鄉願之最深刻而最難克服的魔障。

     在另一方,則走這條路的儒者之言行,同時最易為一切人所假借貌襲。

    此理較易懂。

    天才人物之超越飛升的精神,人不易貌襲。

    因為能說者必須能作,而離塵絕俗之事不易作。

    儒者之教,隻要人庸言庸行,則人人皆可同其迹,而實不同其心。

    中國儒家的社會文化中,所以特多僞君子,這絕非偶然之事。

    僞君子并不幸福。

    因人當成為僞君子時,其精神隻是照顧潤飾其外面的言行。

    于是其精神之内核,日益幹枯而空掉。

    内愈空而愈在外面照顧潤飾,而其用心亦日苦而日艱。

    然當真君子因親近世間的理由,或其他理由,不忍與僞君子破裂,而不免相與周旋時,則真君子亦終将受感染,而多少成僞君子。

    由是而此整個社會文化中之一切人之精神,即可互相牽挂拉扯,而同歸于癱瘓麻木。

    其病之難醫,實更過于天才人物之瘋狂。

     (八)人生路滑與哀樂相生之情懷 對于走孔子所倡的聖賢之路,所生之病痛與艱難,不是絕莫有法子醫治與挽救。

    因知病在即有藥在,人可自求而得之。

    我整個之文章,隻是說明人生的行程,人精神的步履,無論到什麼地方,都莫有便宜可貪,道高一尺,魔不必高一丈,但亦是高一尺。

    然而這些話,并不鼓勵一般在俗情世間的人,安于他的現在。

    因為向上走的悠悠前路,固然艱險,但是隻停于現在,亦無立足處。

    讀者如真了解前文全部的話,便知人生的行程,是一絕對的滑路。

    不上升便隻有沉淪,而沉淪下去亦處處仍有艱難,直沉下去亦莫有底。

    至于說任性而動,任運而轉,則偏偏倒倒,到處碰見的仍是鐵壁銅牆,可使人肝腦俱裂。

    如果你不信,再試把本文所說,引而申之,觸類而長之,試設身處地想想,你縱然安心向下堕落,又在何處立得定腳跟?須知一切艱難,都是人生的荊棘,但人終須赤足走過去。

    而人亦不到黃河心不甘。

    黃河在何處?在我們前文所說哀樂相生之處。

     此哀樂相生之處之含義,是人必須知道人生的行程中之病痛與艱難。

    這些病痛與艱難,不是外在的,而在我之存在之自身。

    依此便知人生在世莫有可仗恃,莫有可驕矜。

    當我們真肯定一切病痛與艱難之必然存在時,則人之心靈即把一切病痛與艱難放平了,而一切人亦都在我們之前放平了。

    放平了的心靈,應當能悲憫他人,亦悲憫他自己。

    而在人能互相悲憫而相援以手時,或互相贊歎他人之克服艱難的努力,慶賀他人之病痛的逐漸免除時,天門開了,天國現前了。

    此中處處,都有一人心深處之内在的愉悅——是謂哀樂相生。

    人真懂得此哀樂相生之智慧時,可于一刹那間,超越一切人生之哀樂,此本身是一人生之大樂。

    但是由此智慧再回到實際生活時,人仍不能不傷于哀樂。

    這是一如環的永恒的哀樂相生。

    人生之歸宿處,不能是快樂。

    因一切快樂使心靈凸出,而一切快樂終是可消逝的。

    亦不能隻是悲哀,因長久的悲哀,是心靈全部凹進,而悲哀是不能長忍的。

    從内部看人生,它如永遠有向上的理想,而永不能在現實上完全達到,這是悲劇。

    他如隻有某有限的理想,而再不能了解體驗更高的理想,更是可憐憫的悲劇。

    而從外部看人生,則他在現實上所達到者既如此少,而他偏要如此誇張他的至高理想。

    你可笑他,這是喜劇。

    而他如隻有卑下的理想,而竟視之為至高無上。

    你更可笑他。

    這更是喜劇。

    但隻視人生為悲劇與喜劇者,還是淺的人生觀。

    須知人生如說是悲劇,則悲劇之淚中,自有愉悅。

    人生如說是喜劇,則最高的喜劇,笑中帶淚。

    人生在世之最高感情,見于久别重逢而悲喜交集之際;而人生之最後歸宿,則為一哀樂相生的情懷。

    由此情懷之無限的洋溢,我想,将可生出一種智慧,以照徹本文篇首所說人生的生前死後的盲昧。

    但是這些,可留俟我們大家未來的參悟。

     我之此文從整個看,将不免使人有沉重悲涼的感覺,因其本偏重于說人生的艱難。

    從艱難處再說,我想還有更多的艱難可說。

    這将更增人之沉重悲涼的感覺。

    但是世間仍有一道理颠撲不破,即人能知道艱難,人心便能承載艱難。

    人心能承載艱難,即能克服艱難。

    隻要“昨夜江邊春水生”,即“艨艟巨艦一毛輕”。

    人生一切事,皆無絕對的難易。

    隻要人真正精進自強,一切難皆成易。

    反之,隻要懈怠懶散,則一切易皆成難,這話是我們之永遠的安慰,亦足資我們永遠的栗懼。

     一九五五年十二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