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俗情世間中之毀譽及形上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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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就此美感。

    我們即依此美感而生稱譽。

    反之,則可生貶責之言。

     這一種緣于廣義之美感之毀譽,細察起來,有一種不穩定性。

    譬如在此中,我之譽人,如注重其本身之能戰勝困難,以作好某事一面,即可發展為上述之對從他人人格本身着想之一種稱譽。

    如隻注重其适能達我個人所期望之目的一面,則我之譽人,實際上隻是肯定人之言行,對我目的之實現的一工具價值,因而可說是不自覺的為己的。

    而一切此種不自覺的為己之譽與毀,都是随自己之一時之目的所決定之好惡而變。

    我喜歡什麼,而你能作,我即稱譽你;不喜歡,則責備你。

    但此時我又不必自覺的想到我得了什麼好處,或受了什麼損失,故又異于純以自己之利害為毀譽标準者。

    而文學家藝術家在其心靈為審美性所主宰時,其對人毀譽之變化無常,亦複如此。

    所謂依于口味之毀譽是也。

     (四)在精神現象中之毀譽 我們以上所講的毀譽現象,都可說是屬于俗情世間。

    俗情世間即毀譽與财色主宰的世間,而毀譽之力尤大。

    馬克思能知财主宰世間,弗洛特能知色主宰世間,皆不知毀譽亦主宰世間。

    尼釆羅素能知權力欲主宰世間,而不知人對人之權力欲乃由人之欲他人承認我、稱譽我、順從我而産生;而毀譽流行之範圍,更有大于一般所謂與權力有關之範圍者。

    然毀譽之有效的流行,仍在俗情世間,而不在超俗情之真實世間。

    真實世間不展露于一般人之日常生活社會現象與心理現象,而展露于人之精神現象。

    精神現象隻是俗情世間中之少數人所常有,或一般人之在少數時間之所偶有者。

     精神現象亦可說是一種心理現象,但不是一般人的心理現象。

    一般心理現象是随感而自然發生的,精神現象則是為一自覺的有價值的理想所引導的。

    一般的心理現象,使人對于外面的世界,作各種主觀的反應,并時求直接改變環境。

    精神現象則初是人對他自己之心理現象自身的一種反應,而先求改變主宰他自己之心理以及行為,以使其生活之全體為理想所引導,而由此以間接改變環境。

    故精神現象可稱為一自作主宰的心理現象,或專心緻志于一自覺有價值之理想的實現之心理現象。

     我們的日常生活,多是順習慣走。

    順習慣走時,我能覺得。

    但這是心理現象,不是精神現象。

    人看見一人一物,便發生許多自由聯想,由甲至乙,由乙至丙;閑居無事,許多念頭在心中,更疊而起。

    此我亦覺得。

    這是心理現象,不是精神現象。

    與人談話,聽人一句話,我生一觀念;我說一句話,他生一觀念;他再說一句,我再生一觀念。

    群居終日,任興而談,言不及義。

    這是心理現象,不是精神現象。

    以至聽人講書,看人文章,欣賞美術,到教堂作禮拜,到難民所去送寒衣,如隻是随所聞言語,所見文字,所感境相,而動念動情,都恒隻是自然心理,而未必見精神。

    再如一個人,學問有成,随問随答,登台講演,口若懸河,聽者動容;字寫好了,任筆所揮,皆意趣無窮。

    這賴于此人過去之努力中,曾有一段精神;但此人之現在之能如此如此表現,卻可能隻是憑恃已養成之習慣,而無新的精神。

    由此以觀人觀己,則知人之自然發生的心理現象,無時或斷。

    人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都恒隻是心理現象。

    至于精神現象,則唯待人自作主宰,而專心緻志,于其自覺有價值的理想之實現時而後有。

    亦即在人之有創造性的文化活動與道德活動時而後有。

     什麼是創造性的活動?不是說所創造的東西,以前未有過,模仿亦可是一種創造。

    創造性活動之所以為創造性活動,必達于一内在的标準。

    即此活動,乃由我們自覺為一有價值之理想所引導,而專心緻志自作主宰的求實現之而生;同時在此專心緻志自作主宰之心境中,包含:對于一切不相幹者之排除,及對心中與外面世界中一切成阻礙者之克服或超化,由是以持續此心境自身而無間斷,是謂精神。

    故寫雜感,不須什麼精神;寫長文章或千錘百煉之短文,橫說豎說,歸宗一旨,對不相幹之觀念,一一排除,錯誤之見,一一駁斥,便要精神。

    準時辦公,或不須什麼精神,成就一事業,于一切困難,水來土掩,兵至将迎,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便要精神。

    随地寫生畫漫畫,不須什麼精神;作一數年乃能完成之壁畫,貧病交迫,手不停揮,便要精神。

    偶然本好心作好事,不要精神;而發心希聖希賢,成佛作祖,使天理流行不斷,私欲習氣之念,才動即覺,才覺即化,便要精神。

    精神之特性,在能自持續一自作主宰、專心緻志的心境,而無間斷。

    此心境亦恒在其排除不相幹者,克服超化其阻礙者中進行。

    精神生活永遠如一逆水行舟,而直溯水源之航行。

    而此亦即創造性的文化生活、道德生活之本性。

     我們知道了精神現象、精神生活之異于一般日常生活心理現象,便知在精神現象、精神生活中的毀譽,迥異于作為一般心理現象、社會現象、經驗現象的毀譽。

    簡單說,即在人之精神現象、精神生活中,人必然多多少少視俗情世間之毀譽如無物。

    人亦唯能多多少少視俗情世間之毀譽如無物,而後創造性的文化生活、道德生活才可能。

    真正的學者,何以敢提倡一反流俗之見之思想?以先視俗情世間之毀譽若無物故。

    真正的藝術家文學家,何以能開創一藝術文學之新風格,或反當今之時文而倡古文,反當今之時代藝術而倡古典藝術?以視俗情世間之毀譽若無物故。

    聖賢人物英雄豪傑,何以能特立獨行,尚友千古?以視俗情世間之毀譽若無物故。

    “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阻”,“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是一切有精神生活有創造性之文化生活道德生活的人,多多少少必須具備的心靈條件。

     俗情世間之毀譽,所以不足為憑,其理由在我們第一第二節所說:俗情世間之一切言行,皆有被毀與被譽之二種可能。

    毀人譽人之心理動機,有各色各種,動機不同而為毀為譽,亦因而不同。

    此即使俗情世間之毀譽,總是在那兒流蕩不定,此蓋即流俗一名所以立之一故。

    而俗情世間中之毀譽,所以得流行于社會,而成為對個人發生制裁作用者,其根據則恒隻在個人與個人間之會互相暗示、互相模仿、同情之自然的社會心理。

    然人與人之互相暗示模仿、同情之言行,恒隻是一未經思索的自然言行。

    人可以未經思索的受任何暗示,而模仿同情任何言行。

    一切真有價值或無價值或反價值的言行,同可暗示他人,使人加以同情模仿。

    而利用此人心的弱點,憑标榜與宣傳,聚蚊成雷,積非成是,我們即可在一時一地,暫時造成一種毀譽之标準,而形成一種社會勢力。

    因為無論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都是有真知灼見的人少,而随人是非的人多;人類好譽惡毀之自然心理,或好名心理,亦總是要投此社會之所譽,避社會之所毀,不敢加以違抗的。

    由此而見俗情世間之毀譽之流行,經常包含某一種的虛僞性。

    而人之精神生活或創造性的文化道德生活之開始點,即在知此中恒涵虛僞性,而先視之若無物。

    我們亦可說,在人之精神生活、創造性的文化道德生活中,人須要由毀此重流俗之毀譽之念,而自譽其超流俗之毀譽之心境。

    在流俗的毀譽中,視此種自譽,為孤芳自賞。

    但說之為孤芳自賞,含有貶毀之意。

    實則一切精神生活、創造性的文化生活、道德生活,在原始一點,恒隻是孤芳,恒隻是自賞。

    流俗之所以貶孤芳自賞,表示流俗之毀譽,與超流俗之毀譽之心情,二者間有某一種根本的沖突。

     (五)求名心之形而上的根原與超流俗毀譽之自信心 但是人要超流俗之毀譽,是不容易的。

    從一方面看,孤芳自賞,或人之自譽其能超流俗之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