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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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

    楞嚴圓覺二經,雖經考為僞書,然我之哲學興趣,多由之引起。

    其書之義理是非,愧未能辨,然二書談理之層層深入,實我所喜愛。

    關于佛家思想,我雖願承受,與本書所陳,無大關系,今不多述。

     至于中國先哲之書,中國人無不童而習之。

    中國哲學著述,自以論語當先讀。

    孔子溫良恭儉之氣象,仁民愛物之胸懷,孔門師弟之間,雍容肅穆,一片太和之氣,無不可于此書見之。

    孔子極高明而道中庸,與柏拉圖之欲由庸凡以漸進于高明不同。

    孔子之言,皆不離日用尋常,即事言理,應答無方,下學上達,言近旨遠,随讀者高低而各得其所得。

    然以其不直接标示一在上之心靈境界,故讀者亦可覺其言皆平凡,不及西哲之作,如引人拾級登山,勝境自辟。

    然“泰山不如平地大”,程明道此言,真足千古。

    在平地者誰知平地大?唯曾登泰山者,乃益知平地大。

    故必讀西哲印哲書,而後益知中國先哲之不可及,知其中庸中之高明也。

    若夫未能讀西印哲之書者,則讀孔子之言,必須去其我慢,體會涵泳,優柔餍饫,亦終可受其潛移默化,而神明自得也。

     孔子元氣渾然,一片天機。

    孟子則浩氣流行,剛健光輝;其所為言,皆截斷衆流,壁立千仞,直心而發,絕無假借。

    其性善之義,仁義内在之說,發明孔子之微意,從此為中國人生哲學,立下不拔根基。

    人皆可以為堯舜,而人格之無上之尊嚴與高卓,于焉建立。

    盡性即知天,而萬物皆備于我,上下與天地同流,徹上徹下,通内通外,西洋哲學中内界外界,上界下界之分,皆成戲論。

    性具四端,人皆有之,推擴充達,念念皆分内事,止于自己之内,而祈望向往,無所歸宿之空虛之感,無自而生。

    孟子之功偉矣。

     孟子剛健光輝,乾道也;荀子博厚笃實,地道也。

    孟子高明,而荀子沉潛。

    孟子發強剛毅,荀子文理密察。

    孟子之言修養之方,透辟而未及精密,荀子則庶幾乎密矣。

    荀子言性惡,雖有心能知道之義以輔之,而心性二元,未見其可。

    荀子化性以起僞,欲長遷而不返其初,以合于道,而道則心之所對。

    蓋同西洋柏拉圖氏之以至善為靈魂企慕之境界之說,然與孔孟之道,蓋已有殊。

     儒者之言以外,道家之老莊,遊心太初,寄情妙道。

    其自現實超拔之心,同于西洋理想主義者,而無彼企慕祈望之情。

    其足以滌蕩情見之效,與佛家同,而無彼永超生死苦海之悲願。

    然循老莊之道,高者可以喪我忘形,返于大通,遊于天地之一氣;低者亦可緻虛守靜,少私寡欲,渣滓日去,清光日來。

     先秦儒道二家,我所深喜。

    至于墨法二家,則覺其持論殊淺。

    兩漢魏晉隋唐,代有哲人。

    唯王弼、僧肇,我深心贊美。

    宋明諸子,大均天挺人豪,真有所自得。

    濂溪明道,尤所心折。

    明代陽明,簡易真切,良知之教,獨步千祀。

    陽明學派之龍溪近溪,言心之靈明與精神,當下即是,須直接承當。

    江右學派羅念庵聶雙江之倫,以及明末高攀龍、劉蕺山等,則善能歸寂通感,攝末歸本。

    王船山大氣磅礴,開六經生面。

    至于由明末以至今日,江山代有才人出,今不及述。

     以上略述我所喜讀東西人生哲學之著述,任筆所之,目的唯在表我景仰企慕之情,略述我對彼等精神氣象及著作方式之直接感應,以介紹之于真求了解人生真谛者之前。

    我常感古之聖哲,以其天縱之慧,抉發人生價值,示人正路,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吾等生于千祀之後,誦其詩,讀其書,能不懷想其為人?遙念聖哲,環顧群生,未嘗不思有以自奮,然聖哲之道,微遠難測,自顧行證未及,雖欲發其潛德幽光,亦口未言而嗫嚅。

    當今之世,唯物功利之見,方橫塞人心,即西方理想主義已被視為迂遠,更何論為聖為賢成佛作祖之教。

    故化世之言,唯有方便巧立,以嚴密論證,破迷祛執之事,亦不可不先有。

    私心想望,實在于此。

    正于此書所陳,不過略示端緒,要在以西方理想主義之精神,融于日常生活之體驗,而以世俗之名言表達之。

    東土聖哲之教,則為其背景,隐而不發。

    然讀者誠能虛心涵泳,亦可循茲以橫通東西大哲之心。

    至融會百家,以開拓萬古之心胸,則敬俟來哲。

     三十二年六月十日 導言附錄——我所感之人生問題 本文原名“古廟中一夜之所思”。

    蓋一随筆體裁。

    乃廿八年十月宿青木關教育部時所作。

    其地原為一古廟,以一小神殿,為吾一人臨時寝室。

    當夜即卧于神龛之側。

    惟時松風無韻,靜夜寂寥,素月流輝,槐影滿窗。

    倚枕不寐,顧影蕭然。

    平日對人生之所感觸者,忽一一頓現,交疊于心;無可告語,濡筆成文。

    此文雖屬抒情,然吾平昔所萦思之人生根本問題,皆約略于茲透露。

    此諸問題,在本書雖不必一一有正面之清晰答案,然至少可見本書所以作之個人精神背景之一主要方面,故今附于導言之末。

    此文之情調,純是消極悲涼之感,及對人生之疑情,與本書之情調,為積極的肯定人生者不類。

    然對人生之疑情與悲涼之感,實為逼人求所以肯定人生之道之動力,及奮發剛健精神之泉源。

    樂觀恒建基于悲觀,人生之智慧,恒起自對人生無明一面之感歎。

    悲涼之感者,大悲之所肇始;有智慧者若不能自忘其智慧,以體驗人生無明一面,亦不能知智慧之用,此吾之所以附入此文也。

    吾所自慚者,此文中之悲涼之感,尚不免于局促,對人生無明一面之感歎,尚未至真切耳(三十二年附志)。

     日間喧嚣之聲,今一無所聞,夜何靜也?吾之床倚于神龛之側。

    吾今仰卧于床,唯左側之神,與吾相伴。

    此時似有月光,自窗而入,然月不可見。

    吾凝目仰睇瓦屋,見瓦之栉比,下注于牆,見柱之橫貫。

    瓦何為無聲,柱何為不動。

    吾思之,吾怪之。

    房中有空,空何物也。

    吾若覺有空之為物,滿于吾目及所視之處。

    空未嘗發聲,未嘗動。

    然吾覺空中有無聲之聲,其聲如遠蟬之斷續,其音宛若愈逝愈遠而下沉,既沉而複起,然聲固無聲也。

    吾又覺此空,若向吾而來,施其壓力。

    此時吾一無所思,惟怪此無盡之靜阒,自何而來,緣何而為吾所感。

    吾今獨處于床,吾以手觸吾眼吾身,知吾眼吾身之存在。

    然吾眼吾身,緣何而聯系于吾之靈明?吾身方七尺,而吾之靈明可馳思于萬物。

    彼等緣何而相連,吾不得而知也。

    吾有靈明,吾能自覺,吾又能自覺其自覺,若相引而無盡:吾若有能覺之覺源,深藏于後。

    然覺源何物,吾亦不得而知也。

    吾思至此,覺吾當下之心,如上無所蒂,下無所根,四旁無所依。

    此當下之心念,絕對孤獨寂寞之心念也。

    居如是地,在如是時,念過去有無量世,未來亦有無量世,然我當下之念,則炯然獨立于現在,此絕對孤獨寂寞之心念也。

    又念我之一生,處如是之時代,居如是之環境;在我未生之前,我在何處,我不得而知也;既死之後,我将何往,我亦不得而知也。

    吾所知者,吾之生于如是時,如是地,乃暫住耳。

    過去無量世,未有與我處同一境遇之我;未來無量世,亦未必有與我處同一境遇之我。

    我之一生,亦絕對孤獨寂寞之一生也。

    吾念及此,乃恍然大悟世間一切人,無一非絕對孤獨寂寞之一生,以皆唯一無二者也。

    人之身非我之身,人之心非我之心,差若毫厘,謬以千裡。

    人皆有其特殊之身心,是人無不絕對孤獨寂寞也。

     吾念及此,覺一切所親之人、所愛之人、所敬之人、所識之人,皆若橫布四散于無際之星空,各在一星,各居其所。

    其間為太空之黑暗所充塞,唯有星光相往來。

    星光者何?愛也、同情也、了解也。

    吾嘗怪人與人間緣何而有愛,有同情,有了解?吾怪之而思之,吾思之而愈怪之。

    然我今知之矣。

    人與人之所以有愛同情了解者,所以填充此潛藏内心之絕對孤獨寂寞之感耳。

    然吾複念:人之相了解也,必憑各人之言語态度之表示,以為媒介。

    然人終日言時有幾何,獨居之态度,未必為人見也。

    人皆唯由其所見于吾之外表者,而推知吾之心。

    吾之心深藏不露者,人不得而知也。

    吾心所深藏者,不僅不露于人,亦且不露于己。

    吾潛意識中,有其郁結焉,憂思焉,非我所知也。

    我于吾心之微隐處,尚不能知,何況他人之隻由吾之言語态度之表示,以推知吾心者乎?人皆曰得一知己,可以無憾,言人與人求相知之切也。

    然世間果有知己乎?己尚不知己,遑論他人?人之相知,固有一時莫逆于心,相忘無形者矣。

    然莫逆者,莫逆時之莫逆;相忘者,相忘時之相忘耳。

    及情移